伊凡·费多罗维奇听见他说起一本书的事,一个劲地给食品浇上调味汁。

“真叫人难以相信,先生,一个普通的小市民居然走过了这许多地方。先生,走了三千多俄里!三千多俄里呢!真的,多亏上帝保佑,他才能到巴勒斯坦和耶路撒冷去朝圣。”

“您是说,”伊凡·费多罗维奇还是从自己的勤务兵嘴里听到过不少有关耶路撒冷的故事,“他还到过耶路撒冷?

……”

“你们在说什么呀,伊凡·费多罗维奇?”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从餐桌的另一头问道。

“我是说,刚才说的是,这人世间天南地北有多远啊!”伊凡·费多罗维奇说,因为他居然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长串绕口的话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别信他的话,伊凡·费多罗维奇!”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没有仔细听清他的话,便说道,“他尽撒谎!”

这时,午餐已经用过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照例要稍睡片刻;而客人们就跟随着年老的女主人和两位小姐来到客厅里,刚才他们午餐前曾喝过酒的桌子上,仿佛变戏法似的,摆上了一碟碟各式果酱和一盘盘西瓜、樱桃和香瓜。

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不在场,处处可以看出一些微妙的变化。年老的女主人变得话也多了,没人请教她,她就把制作水果软糕和梨干的许多诀窍都和盘托出。就是两位千金小姐也开了金口;不过,那位浅头发的小姐看样子要比姐姐小五、六岁,大约二十四、五岁,还是比较沉静些。

而最饶舌和活跃的就要数伊凡·伊凡诺维奇了。他相信眼下再不会有人打断和搅乱他的话了,便侃侃谈起黄瓜、种土豆之类的事儿,又说到早先的时候人们是多么的贤明——现在的人哪能比呀!——以及世道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居然发明出种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了。总之,他是一个乐于用闲谈来宽慰别人的心灵的人,一个喜欢海阔天空无所不谈的人。如果涉及意义重大和笃信宗教的话题,那么,伊凡·伊凡诺维奇每说一句,便长吁短叹,微微点头;一旦谈及家事,那么,他又从竖衣领中探出头来,扮出各种脸相,从中似乎可以看出梨汁克瓦斯是怎么酿制出来的,他提到过的香瓜有多大和在他家的庭院里跑来跑去的家鹅有多肥。

天已入暮,伊凡·费多罗维奇好不容易才跟主人道别;虽说他生性随和,而主人又一再强留他过夜,他还是执意要走,终于告辞走了。

◎五:姨妈的新计谋

“喂,怎么样?你从老恶棍手里把字据要回来了吗?”姨妈一见伊凡·费多罗维奇回来,迎面便问道,她早就站在台阶上急不可耐地等了好几小时,终于忍不住跑到大门外来了。

“没有,姨妈!”伊凡·费多罗维奇一边爬下马车,一边答道,“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那儿没有什么字据。”

“你就信他说的!这该死的家伙,尽撒谎!有朝一日,我要是碰到他,我要亲手揍死他。哼,我会要他掉下几斤肉的!不过,这事儿得先跟助理法官合计合计,看能不能打场官司从他手里要回来……现在不谈这个事儿。唔,怎么样,午饭还吃得好吧?”

“很好……可不是,挺丰盛的,姨妈。”

“那么,吃了些什么好东西呀?说说看。我知道,那老太婆可是掌勺弄瓢的好手。”

“乳渣馅饼浇上了酸奶油,姨妈。还有红烧鸽子填馅的……”

“吃了李子燉鸡么?”姨妈问道,因为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菜。

“还吃了火鸡!……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的两个妹妹——两位千金小姐长得挺漂亮的,特别是那个浅头发的!”

“噢!”姨妈说了一句,定睛去看伊凡·费多罗维奇,羞得他一脸通红,垂下眼睛望着地上。这时,一个新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喂,怎么样?”她好奇而又急切地问道,“她的眉毛长得怎么样?”

不妨说明一下,姨妈一向认为女人的美貌首先要看眉毛长得好不好。

“姨妈,她的眉毛就跟您说过的那样,跟您年轻时一模一样。还有脸上满是小雀斑。”

“噢!”姨妈说了一声,对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评语觉得满意,可是他这么说压根儿没有恭维的意思。“她穿的什么衣服呀?不过,这会儿也难找得到像我这件外衣这样结实的料子了。现在不说这个事儿。喂,你总跟她说过什么话儿吧?”

“那怎么会呢?……我,姨妈?您大概以为……”

“怎么啦?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是上帝的意思!兴许是你跟她今世有缘呗。”

“姨妈,我不知道您怎么能这么说。这证明您一点也不了解我……”

“瞧你的,就生气啦!”姨妈说道。“真是太嫩了,”她暗暗忖道,“还什么都不懂!得把他俩撮合在一起,让他们互相熟识熟识!”

接着,姨妈径自到厨房去了,没有再理会伊凡·费多罗维奇。然而,从此之后,她一心盼的就是外甥尽快结婚成家,好让她早些抱上小外孙。她满脑子想的尽是操办喜事的各项准备,看得出来,她比先前更加忙忙碌碌,百事上心,可就是越忙越乱,越忙越糟。比如说做甜点心吧——她是从来不肯让厨娘动手的,她常常想事走神,恍惚有一个小外孙就站在她的身边要吃大蛋糕,便心不在焉地伸过手去给他一块好吃的点心,而一只看门狗却乘机叼了去,直到它吧嗒吧嗒地大嚼大吃起来,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然后抄起火钩子将它一顿好打。她甚至撇下了自己的乐趣,不再去打猎,特别是有一回,她错把乌鸦当作山鹑打下来之后,因为这种事儿先前是根本不曾有过的。

大约过了四天,大家终于看见一辆四轮轻便马车从板棚里推到了院子里。那个兼做园丁和看门人的马车夫奥麦利卡从大清早起,便抡起小锤子敲敲打打,把车皮钉紧,同时不停地把那些舔舐车轮的馋狗轰开。我认为有责任事先奉告读者诸君:这就是亚当①当年乘坐过的四轮轻便马车;如果有人要把另一辆马车硬说或是亚当的马车,那么保准是弥天大谎,那肯定是仿制品。这辆马车是怎么躲过了大洪水②那场灾难的,那就无从查考了。可以没想那诺亚方舟上一定有特别为它盖的板棚屋。十分遗憾,我无法向读者诸君将它的形状真切地描述出来。只要说明一点就够了: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对它的式样是十分满意的,她对年代久远的马车已不时兴总是喟然长叹。这辆轻便马车造得有些歪斜,就是说它的右边要比左边高出不少,这样倒是很合她的心意,因为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矮小个子可以从这一边爬上车,而高大个子的人则可以从另一边坐上去。话又说回来,这辆马车足足可以坐得下五个身材矮小的人和三个象姨妈一样人高马大的人。

①旧约圣经称他为人类的始祖。

②据圣经故事说,那次大洪水几乎淹没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诺亚方舟上的人和动物。

奥麦利卡在马车旁边忙乎了大半天,时近中午,才从马厩里牵出只比马车年轻几岁的三匹马来,然后用绳子紧紧拴在那辆堂而皇之的马车上。伊凡·费多罗维奇和姨妈,一个从左边,另一个从右边,分别爬上了马车,便开始上路了。路上碰见的庄稼汉看见这辆华贵的马车(姨妈是很少乘坐它出门的),都毕恭毕敬地停下脚步,脱掉帽子,弯腰鞠躬。大约过了两个钟头,马车便停在台阶前面了——我想,不用多说,准是停在斯托尔钦柯家的台阶跟前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不在家。老太太跟两位小姐迎了出来,把客人让进餐厅里。姨妈迈着庄重的步子走上前去,又十分灵巧地向前伸出一只脚,大声说道:

“我真高兴,夫人,有幸亲自来向您表示敬意。同时也深切地向您致谢,您那么热情款待了我的外甥伊凡·费多罗维奇,他回去后对您的热情好客赞不绝口。夫人,您这里的荞麦长得真好!我乘马车来村里时,一路上亲眼瞧见了。我想问问,您一俄亩地能收多少麦捆?”

一番寒暄之后,大家彼此拥抱亲吻。等到在客厅里坐定之后,年老的女主人才开口说:

“荞麦的事儿,我可说不上怎么样:那是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管的事情。我早就不管农事了,再说也管不了:人老不中用啦!我记得早先的时候,荞麦长得齐腰高,如今天晓得长成了什么样儿。不过呢,大家又都说眼下什么都比先前的好。”说到这里,老太太禁不住叹起气来;任何一个细心的旁观者都能从这一声长吁短叹中听出古老的十八世纪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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