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问他吧。……我想,是因为不习惯……”“什么?”侦讯官问。

“我是说,依我看,他死是因为不习惯他得的那种病……”“嗯……是埃那么他病了很久了吧?”

“应该把他搬到这儿来才是,在那边看不清楚,”医师用不耐烦的声调建议说,“也许,有些迹象……”“喂,叫人把他抬出来。”区警察局长吩咐库瓦尔达说。

“您自己叫吧。……他在这儿并不妨碍我们……”骑兵大尉冷淡地答道。

“哼。”警察局长大声说,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呸。”库瓦尔达以牙还牙道,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憋了一肚子气,龇牙咧嘴。

“见鬼。……”区警察局长叫道,暴跳如雷,血涌上他的脸,“你这么干我决不会饶过的。我……”“诸位诚实的先生,身体好哇。”商人佩通尼科夫出现在门口,用讨好的声音说。

他用尖锐的目光向大家扫视了一下,打了个哆嗦,退了一步,脱下帽子,老老实实地在胸前画个十字。随后他脸上现出幸灾乐祸的得意笑容,眼睛瞧着骑兵大尉,毕恭毕敬地问道:“这儿出了什么事?好像打死人了?”

“对,这儿就是出了一件跟这差不离的事。”侦讯官回答他说。

佩通尼科夫长叹了口气,又在胸前画个十字,用伤感的声调说:“啊,我的天。我多么害怕这种事呀。平素我上这儿来,看一下,……哎,哎,哎,后来我回到家,总觉得心神不宁,求上帝拯救每个人吧。……我已经多少次对这位先生,哎,……对这个流氓头子说过,我不想把这宅子租给他了,可是我怕……这些……您知道……这种人……我心想,还是让他三分为好,要不,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从容地挥动一下,然后用它抚摸一下他的脸,把胡子捻在手心里,唉声叹气。

“他们是危险人物。这位先生好像是他们的头儿……简直就是个强盗头子。”

“哎,我们正要摸摸他的底,”区警察局长,用威胁的口气说,眼睛带着复仇的神情,瞧着骑兵大尉,“我对他也一清二楚……”“是啊,老兄,我和你是老相识了……”库瓦尔达用亲热的口气肯定道,“我给过你和你的手下多下贿赂来封你们的口呀。”

“诸位先生,”区警察局长叫起来,“你们听见了吗?我请你们记祝我决不放过这种行为。……埃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好,你给我记祝我要叫你……把说出的话给吞进去,我的朋友。……”“俗语说的好:临阵打仗,先别吹牛。……”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平心静气地说。

医师是个戴眼镜的青年人,好奇地瞧着他。侦讯官也瞧着他,聚精会神里透着险恶,佩通尼科夫却神气十足。警察局长大嚷大叫,跑来跑去,恨不得扑到他身上去。

马尔季亚诺夫阴森的影子在夜店门口出现。他悄悄走过来,在佩通尼科夫身后站住,下巴正好凑到商人的头顶上。助祭在他身旁探头来张望,睁大他那对浮肿的小眼睛。

“不过,我们来办正事吧,诸位先生。”医师建议说。

马尔季亚诺夫扮了个鬼脸,忽然冲着佩通尼科夫的头打了个喷嚏。商人大叫一声,蹲下身子,闪到一边,险些儿把警察局长撞到地上,局长一把抱住他,自己却差点倒下去。

“看见了吗?”商人指着马尔季亚诺夫,惊慌地说,“他们就是这种人。啊?”

库瓦尔达哈哈大笑。医师和侦讯官也笑了。又有些新来的人陆续出现在夜店门前,那些人睡眼惺忪,面部浮肿,蓬头散发,睁大发炎的红眼睛无礼地瞅着医师,侦讯官,区警察局长。

“你们往哪儿钻?”警察局长羞辱他们说,抓住他们的破衣服,往门外推。然而寡不敌众。他们理都不理会他,仍旧往里钻,吐出劣酒的气味,一声不响,满脸凶相,库瓦尔达瞧瞧他们,再瞧瞧长官们,那些长官看见坏人来得这么多,有点儿慌里慌张。库瓦尔达却笑着对长官们说:“诸位先生。也许你们愿意跟我的房客们和朋友们认识一下吧?愿意吗?总之都一样,你们既要办公事,早晚都得跟他们认识的,……”医师为难地笑起来。侦讯官抿着双唇。警察局长想起现在该干什么,就对着院子里嚷道:“西多罗夫。吹口哨……等他们来了,叫他们赶一辆板车到这儿来。……”“好,我要走了。”佩通尼科夫从墙角边走出来,说,“诸位先生,你们今天把这个住处挪空。……我要拆掉这所破房。

……你们快点搬出去……否则我就叫警察了。……”院子里警察的哨子尖声响起来。夜店门口站着一大群住客,一个劲儿打呵欠,搔痒。

“那么,你们不愿意认识?……这可不礼貌埃……”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笑着说。

佩通尼科夫从口袋里拿出钱包,翻了一阵,拿出两枚五戈比硬币,他在胸前画个十字,把硬币放在死人的脚上。

“求主祝福,……拿这钱葬有罪的吧。……”“什么?”骑兵大尉大吼一声,“你拿钱供他下葬?把钱拿开。拿开,我跟你说,……坏蛋。你居然拿你愉来的几个子儿供正直的人下葬用……我揍你。”

“大人。”商人魂飞魄散地叫道,抓住警察局长的胳膊肘。

医师和侦讯官躲到一边去,局长大声叫道:“西多罗夫,到这儿来。”

那些沦落的人们站在门口跟一堵墙似的,一面看一面听,十分入神,那些皱巴巴的脸活跃起来。

库瓦尔达在佩通尼科夫的头顶上挥了挥拳头,尖声叫嚷,像野兽般转动着血红的眼睛,说:“下流胚,贼。把钱拿开。贱畜生,拿回去,我说。……要不然我就把这几个钱塞到你眼里。拿走。”

佩通尼科夫伸出一只发抖的手取回他的赠礼,伸出另一只手挡开库瓦尔达的拳头,嘴里说道:“请您做证,局长老爷,还有你们这些好人。”

“商人,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人。”“剩饭”用破嗓音说。

警察局长鼓起两腮,像气泡似的,使劲打了个唿哨,把另一只手举到佩通尼科夫头的上方,一个劲儿扭动身子,仿佛商人想钻进他的肚子似的。

“你要我逼着你吻这个死人的脚吗,狡猾的坏蛋?要吗?

库瓦尔达就抓住佩通尼科夫的衣领,把他像小猫似的往门外甩。

那些沦落的人们赶紧让开,好让商人摔倒在地。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他们脚下,吓得发疯似地叫道:“杀人啦。救命埃……杀人啦。”

马尔季亚诺夫慢悠悠地抬起脚,对着商人的头踢过去。

“剩饭”脸上带着解恨的神情,往佩通尼科夫脸上啐一口口水。

商人把身子缩成一团,手脚在地上乱爬,滚到院子里,引起了哄堂大笑。这时候有两个警察来到院子里,警察局长指着库瓦尔达对他们嚷道:“逮捕他。捆起来。”

“把他捆牢,好人。”佩通尼科夫恳求道。

“不准你们动手。我不跑,……我自己会走。”库瓦尔达看见那两个警察跑到他跟前来,就挥手把他们赶开,说。

那些沦落的人们一个个不见了人影,一辆板车驶进院子里来。有几个郁郁寡欢的流浪汉从夜店里把教员抬出去。

“我要给你点颜色瞧瞧,朋友……你等着就是。”警察局长威吓库瓦尔达说。

“怎么样,强盗头子?”佩通尼科夫看见仇人的手已被捆紧,喜不自禁,就阴险地问道,“怎么样?束手就擒了?你等着好了。好戏还在后头呢。……”可是库瓦尔达没言语。他站在两个警察当中,昂首挺胸;神情严峻得令人害怕地瞧着教员怎样被放到板车上去。有人把尸首夹在腋下,他个儿矮,等到教员的腿已经丢到车上,却没有法把他的头放上车去。一时间,从教员的姿势看,倒好像他打算头朝下,从板车上一头栽下来,钻进地里,以便躲开这些不容他停留的、愚蠢而狠毒的人似的。

“把他带走。”区警察局长指着骑兵大尉,下令道。

库瓦尔达没提出抗议,只是紧皱眉头,一声不响,从院子里走出去,正要经过教员身旁却低下头,没看他。马尔季亚诺夫绷起脸,跟着他走去。商人佩通尼科夫的院子很快空荡荡的了。

“哎,走。”车夫吆喝道,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

板车走了,在院子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簸着,教员身上盖着一块破布,硬梆梆地仰面躺在车上,他的肚子不住地颤动,看起来,教员像是在满意地轻声暗笑,在为终于离开夜店,再也不回来,从此永远不回来而高兴似的。……佩通尼科夫的目光跟随着他,虔诚地在胸前画十字,然后开始小心地用帽子掸掉粘在他衣服上的灰尘和污物。等到他长外衣上的灰尘全无,他脸上就露出平静的满意神情,他从院子里可以遥望到骑兵大尉顺着街道走上坡,两只手倒捆在背后,高高的个子,灰色的衣着,头戴一顶制帽,镶着红帽箍,就像一条血带。

佩通尼科夫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往夜店走去,可是忽然打个哆嗦,收住脚。原来他对面,门口那儿,站着个可怕的老人,手里拄着拐杖,肩后背着个大包袱,细长的身上穿着件旧衣服,破布的碎条耷拉下来。重包袱压弯了腰,他把头低到胸上,看样子像要一头撞向商人。

“你是什么人?”佩通尼科夫叫道,“你是谁?”

“是人。”他用低沉的沙哑声回答道。

这种沙哑声音倒逗得佩通尼科夫高兴起来。他放心了,甚至还微微一笑。

“人。哎,你啊,……难道有你这样的人?”

他让到一边,让老人从面前走过去,可是他直冲他走来,声音低沉地嘟哝说:“人有各种各样……这是上帝的安排。……有的人还不如我……比我还差呢……对了。”

阴沉沉的天空默默地俯视着这个肮脏的院子,俯视着这个衣服整齐的留着一把尖尖的白胡子的在地上走动的人,他仿佛在用脚步和锐利的眼睛丈量什么似的。一只乌鸦落在旧房顶上,得意地叫着,时而伸长脖子,时而摇晃身子。

冷峻的灰色雨云布满天空,含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紧张意味,好像已下定决心,准备下一场倾盆大雨,把这个不幸的,灾难深重的,可悲的世界的全部污秽一扫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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