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从前的典狱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老兄,这一类的感触我一点也没有……已经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这样生活太糟了。我说要杀人,那是当真说的。……”“是吗?”骑兵大尉含糊其词地说,“嗯,……好,我们再喝点。”

“我们的事好办……有酒喝就行。”

这是西姆佐夫醒来后在用快活的声音歌唱。

“弟兄们?有谁在这儿?给我这老头子倒一杯酒。”

人家就给他倒酒,递给他。他喝完,又躺下,把头伸到人家的腰上去。

这之后,沉默了两分钟。那沉默好比这秋夜,黑暗而阴森骇人。后来,有人小声讲话……“什么?”另一个人问。

“我是说,他是好人。这个人十分斯文。”先前那个人小声说。

“他兜里有钱……总是大方地分赠弟兄们。……”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他就要没气了。”佳帕沙哑的声音在骑兵大尉头的上方响起来。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站起来,勉强站稳,往店堂里走去。

“你去干什么?”佳帕拦住他说,“你别去。要知道你醉了……这样不好。”

骑兵大尉站住,思索了一下。

“那么这个世界上有哪件事算是好的?去你的吧。”

夜店的墙上,阴影仍然在不住地跳动,仿佛在默默地互相争斗似的。教员直挺挺地躺在板床上,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裸露的胸膛大起大伏,嘴角冒着泡泡,脸上显露出无比紧张的神情,仿佛他要竭尽全力说出一句重大的而又难于启齿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因而在忍受着有口难言的痛苦似的。

骑兵大尉站在他面前,把两只手放在背后,默默地看了他一分钟,后来他难过地皱起眉头,开口说:“菲利普。你跟我说句话,……说句安尉你朋友的话。……别这样。……老弟,我喜欢你。……所有的人都是畜生,只有您……虽然是个酒鬼,我却觉得你是个人。唉,你酒喝得太多了,菲利普。你就是让酒给害了。……这是何苦呢?你本来应当学会控制自己……应当听我的话。以前我不是常跟你说……”那种通称为死亡的,毁灭一切的神秘力量,正在跟生命进行阴森而庄严的搏斗,仿佛见到这个醉汉近在眼前而感到受了侮辱似的,决定赶快干完它那无情的工作。这时候教员重重地叹口气,轻轻地呻吟几声,哆嗦了一下,伸直四肢,不动弹了。

骑兵大尉站在那儿,身子摇晃一下,继续说着:“你要我给你拿点酒来吗?不过你还是不喝为好,菲利普。

……你要控制自己,忍耐一下。……要不干脆喝吧。说实在的,何必约束自己呢。……有什么必要呢,菲利普?不是吗?

有什么必要呢?……”

他握住教员的脚,把他拉过来。

“哦,你睡着了,菲利普。好,……睡吧。晚安。……明天我再跟你详谈,你会相信根本犯不着前怕狼后怕虎的。……那么你现在睡吧……要是你还活着的话……”他没听见回答,就走出去,回到那伙人当中,申明说:“他睡着了……没准死了……我不知道……我有点醉了。……”

佳帕把头弯得越发低了,在胸前画个十字。马尔季亚诺夫一声不响地蜷起身子,在地上躺下。“剩饭”很快地在地上动起来,压低声音,用气愤忧伤的语气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哎,他死了。可是死了又怎么样?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这些?为什么要把这些讲给我听?时辰一到,我自己也要死的……跟他一样。……我跟别人一样埃”“这是实话。”骑兵大尉大声说,重重地坐在地上,“时辰一到,我们也会死的,跟别人一个样。……哈哈。我们怎么活着……那是不屑旁人一顾的区区小事。可是说到死,我们却会跟大家一样地死。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请相信我的话。因为人活着就为了等死。人总会要死的。……既然这样,人怎样活着还不是一个样?马尔季亚诺夫,我说的在理吗?我们再喝点……趁活着再喝点。”

雨点稀稀拉拉地掉下来。浓密的黑暗笼罩着躺在地上的人影,他们睡的睡,醉的醉,身子蜷曲着。从夜店里射出来的那条光带渐渐暗淡了,抖动起来,忽然消失了。显然,灯被风吹灭了,或者里边的煤油烧干了。雨点打在夜店的铁皮顶上,声音怯弱而犹豫。城里山坡上传来钟楼发出的稀疏而悲凉的钟声,那是教堂看守人敲的。

铜钟的响声从钟楼上飘来,在黑暗中轻轻地飘荡,渐渐地消失。可是黑暗还没来得及消除那颤抖的叹息般的余音,第二下钟声又响起来,又在夜晚的寂静中响起黄铜那忧郁的叹息声了。

第二天早晨佳帕第一个醒来。

他翻个身,躺平,仰望天空;只有这样躺着,他那残废的脖子才容许他瞧见头上的天空。

天色灰白而单调。在那儿,上边,聚集着潮湿而寒冷的昏暗,挡住阳光,遮蔽了广阔的蓝天,向尘世倾注着沮丧。佳帕在胸前画个十字,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想看一看哪儿还剩了酒。酒瓶空了。佳帕从伙伴身上爬过去,开始看那些杯子。

他发现有一个杯子几乎装满了酒,端起来就喝,用衣袖擦擦嘴巴,用手摇了摇骑兵大尉的肩膀。

“起来……嗨。听见了吗?”

骑兵大尉抬起头,睁开惺忪的眼睛瞧着他。

“应当去报告警察……嗨,起来。”

“报告什么?”骑兵大尉半醒半睡,生气地问道。

“报告他死了,……”

“你说的是谁?”

“那个念书人。……”

“菲利普?是啊。”

“你忘了……唉。”佳帕用沙哑的声音责备道。

骑兵大尉站起来,大声打呵欠,伸个懒腰,弄得骨节喀喀作响。

“那你去报告吧……”

“我不去……我不喜欢他们。”佳帕阴郁地说。

“嗯,你去把助祭喊醒。……我到那边去看看。”

骑兵大尉走进夜店,在教员脚旁站住,死人躺在那儿,身子挺得笔直,左手放在胸口上,右手搁在一边,仿佛要举起胳膊打什么人似的,骑兵大尉心想:教员要是现在站起来,身子就会跟“一个半塔拉斯”一般高,后来他在板床上挨着教员的脚坐下,想起他们在一起生活有三年左右,不由得叹了口气。佳帕走进来,歪着头,就像山羊要用犄角顶人似的。他在教员那双脚的另一边坐下,瞅着他黑乎乎的脸,那张脸平静而严肃,他紧闭嘴唇。佳帕声音沙哑地说:“是啊,……瞧,他死了……我不久也会跟他去的……”“你也该死了。”骑兵大尉心情不快地说。

“是时候了。”佳帕同意道,“你也该死了,……总比这样活着要强。……”“可也许不如活着好呢。你怎么知道?”

“不会比这更坏了。人死了,是跟上帝打交道。……现在却是跟人打交道,……可是人都是些什么玩艺呀。”

“得了,行了,别哑着嗓子嚷。”库瓦尔达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说。

在昏暗的夜店里,空气变得庄严而肃静。

他们在死去的朋友脚旁坐了很久,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后来佳帕问道:“你给他下葬吗?”

“我?不。让警察去给他收尸吧。”

“哦。我看,你该给他下葬。……要知道,你已经从瓦维洛夫那儿拿了他写状子的钱。……要是不够,我来给……”“他的钱在我这儿……可是我不想用来下葬。”

“这不好。你占死人的便宜。我马上告诉大家,说你想霸占他的钱……”佳帕威吓说。

“你真蠢,老鬼。”库瓦尔达轻蔑地说。

“我才不愚蠢呢……我只是说,这样做不好,不义道。”

“好了。你别纠缠我。”

“瞧你说的。那是多少钱?”

“25卢布……”库瓦尔达心不在焉地说。

“哎。……要能给我五卢布才好呢。……”“你这个可恶的老坏蛋……”骑兵大尉冷冷地瞧着佳帕的脸说,“真的,给我吧。……”“去你的。……我要用这笔钱给他立块碑呢。”

“给他立个什么?”

“我要买一块磨石和一个锚。我把磨石放在坟上,再把锚的链子套在上面。那会很重呢……”“这是干什么?你这种做法真是稀奇古怪。……”“哎,……用不着你管。”

“你当心,我会捅出去……”佳帕又威胁说。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呆视着他,沉默了一阵子。

“你听,……有人来了。”佳帕说,站起身来,走出夜店。

没多久,区警察局长,法院侦讯官和医师出现在夜店门口。三个人依次走到教员跟前,看他一眼,走出去,而且斜起眼睛,用不信任的目光看库瓦尔达,他坐在那儿,不理睬他们,后来区警察局长朝教员那边点点头,问他说:“他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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