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何干?”玛特略娜不友善地激奋地说。

“是没关系。”霍霍尔人解释说,接着两人很久都一声不吭。

玛特略娜喘着粗气,像是有什么玩艺儿在她胸口里呼噜作响。

“你们为啥打个没停?你们有啥可争的呢?”霍霍尔人议论说。

“这是我们的事……”玛特略娜·奥尔洛娃简洁地说。

“那当然,是你们的事。”列夫琴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你干吗老缠着我?”奥尔洛娃理直气壮地问。

“哎,你咋这样。跟你说句话都不成。我瞅着你们俩——你和格里沙真是天生的一对。每天都用棍子抽你们两顿才好咧——早晚各一次——就该这样。那样你们就不会浑身是刺了……”说完,他便怒不可遏地离开了她,这倒让玛特略娜觉得称心。院子里早已传开了,说什么霍霍尔人对她献殷勤是有目的的,她恨他也恨所有那些个爱嚼舌头的人。而霍霍尔人迈着笔直的军人的步履走到院子的角角里,尽管他已是40岁的人了,却精神抖擞,身强体壮。

此时奇日克不知打哪儿出来出现在他跟前。

“她呀,叔叔,那个奥尔莉哈,同样是个萝卜。”他悄声对列夫琴科说,还一边向玛特略娜坐的那边眨巴着眼。

“我这就让你尝尝厉害,让你试试萝卜。”霍霍尔威胁着说,他的胡髭里却隐藏着笑意。他喜欢这个机灵的奇日克,而且还在耸着耳朵听他的,他知道奇日克晓得这个院子里的种种秘密。

“缠着她可落不到什么好,”奇日克解释说,根本不在乎列夫琴科的恫吓,“油漆匠也试过,她使劲给了他一家伙。我亲耳所闻——真了不得。照着脸上就是一下,像打鼓一样。”

这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虽说才12岁,却活泼、感受力强,他像海绵似地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他周围生活中的一切污秽,在他的额头上已经长了一条小小的皱纹,这意味着先卡·奇日克已经开始想事了。

……院子里漆黑一团。上方是一块正方形的蓝天,繁星闪烁。从院子里向上看,这个四边围着高墙的院子就像是个深坑。在这个坑底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小个子女人,她在吵架之后在这里休息并且等着醉酒的丈夫……奥尔洛夫成家已有三个多年头。他们曾有过一个娃儿,但只活了约一年半便夭折了。他们俩并没为这孩子的夭亡而伤心太久,他们盼着再有一个孩子,因而也就心安了。

他们住的地下室——是间宽大的、长方形的、采光不好的房子,房顶是拱形的天花板。紧挨着门——是一个大的俄国式炉子、炉门向着窗子;在炉子和窗子之间——是一条狭窄的通向一块四方形的过道,阳光穿过朝着院子的两扇窗子射进来。两道斜射的、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射进地下室,房间里潮湿、封闭、死气沉沉。生活在地下室的上面的什么地方沸腾着,传到这里,传到奥尔洛夫家的仅仅是一些沉闷的、模湖不清的声音,它们夹杂着尘埃像团团无色的飞絮,从地上的生活里飞到这个洞里来。在炉子对面,沿着墙——放着一张木制的双人床,床前是一块玫瑰花图案的黄色布幔;在另一面墙边——是一张他们喝茶,吃饭用的桌子;在床和墙之间,在有两块亮光的地方,是他们夫妇俩干活的地儿。

蟑螂在墙上懒洋洋地爬来爬去,吃着贴画时掉在泥灰上的面包屑,这些画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沮丧的苍蝇四处乱飞,发出烦人的嗡嗡声,图画上沾满了苍蝇屎,看上去就像灰暗的墙上的块块黑色斑点。

奥尔洛夫夫妇家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玛特略娜早上6点左右起床,洗了脸后就把茶炊生上,这把茶炊不止一次在他们打得来劲时被砸得稀巴烂,它上面补满了锡补叮在煮茶炊这阵子,她便收拾好房子,去一趟小铺子,然后叫醒丈夫,他醒来后,洗好脸,茶炊已经摆在桌上,咝咝咕咕地响着。他们坐下来喝着茶,吃着白面包,两人一餐要吃一磅。

格里戈里活儿干得出色,因此他总有活干,在喝茶时他便把活儿分配好。他干那些需要熟手干的细活,妻子搓麻线,粘鞋里,给那些穿歪了的鞋后跟钉上层钉底和类似的下手活。

喝茶时他们便商量中饭吃些什么。冬天,当要吃得多些时,他们便就有了十分有趣的话题,在夏天为了省几个子儿,他们只在节日才生火,而且还不是个个节日都生,他们多半喝点冷杂拌汤,是用克瓦斯、洋葱、咸鱼做成的,有时也吃点借用同院邻里的火煮熟的肉。喝完茶,便坐下来干活:格里戈里坐在一只蒙有皮子,旁边有裂缝的桶上,妻子挨他而坐——坐在一条矮凳上。

开始他们一声不吭地干活——他们谈些什么呢?时不时地他们也聊上几句有关活儿的话,然后就是半个小时或半个多小时寂静无声。锤子在敲,麻绳子穿过皮子,发出吱吱的声响。格里戈里有时打个哈欠,而且每打一个哈欠后总要拖长声音吼叫一声或啊啊地大叫一声。玛特略娜抽声叹气。有时候奥尔洛夫还哼哼几句歌儿。他嗓门很尖,尖锐响亮,但他会唱。歌词如泣如诉,快速的宣叙调,从格里沙的胸中一涌而出,像是担心不能把想说的都一口气说完似的,突然又拉长声调,变成忧伤的叹息——哀号着“哎。”这悲哀的、大声的叹息声从窗口飞进院里。玛特略娜用一种温和的女低音夫唱妇随。两人的脸上显出一副沉思的,伤怀的神情,格里沙乌黑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的妻子沉浸在音乐声中,不知咋的发起呆来,像是如醉如痴,左摇右晃,有时像是被歌儿哽住了,唱了半节儿就停了下来,重新应和着丈夫的声音唱下去。他们俩在歌声中忘却了对方的存在,都在尽力借助别人的语言诉说自己暗无天日的生活的空虚和苦闷,或许他们是想以这些歌词表白他们心灵深处生出的模糊的思想和感觉。

有时候格里沙即兴唱出:

哎呀,你呀,生—活……哎呀,你呀,我该死的生活……而且你,悲伤。哎呀,而且你,我该诅咒的悲伤,该诅咒的悲—悲—伤。……玛特略娜觉得这些即兴之作索然无味,在这时她总爱问他:“你干吗像狗在死人面前嚎叫?”

他不知咋的对她气就不打一处来:

“蠢猪。你晓得个啥?你这沼泽地里的妖精。”

“号吧,号吧,汪汪地叫呀……”

“闭上你的臭嘴。我是谁——你的徒弟?这么让你没完没了地训我,啊?”

玛特略娜看到他脖子上青筋突暴,怒眼圆瞪——便不吱声了,沉默了很久,她有意不理睬丈夫的问话,他的怒气就像突发时一样迅速平息了。

她扭转过头,不去理会他那寻找和解、期待她露出笑容的目光,但她浑身又充满了胆战心惊的感觉,生怕她这一举止又会惹得他怒火中烧。但她同时也在生他的气,看到他寻求和解的企求,她又觉着愉快,——要知道这就是生活,思想,激情……他们俩——年轻体壮——彼此恩爱,都为对方感到骄傲。

格里沙身强体壮、充满热情、长得英俊,而玛特略娜——长得白嫩、丰满,灰眼睛里闪着光彩,——“健壮的女人”——院子里的人都这么说她。他们彼此相爱,但他们过着孤寂的生活,他们没有那种让他们彼此在休闲时的感想和兴趣,他们满足于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这一自然的要求(人是有喜有愁,有思想的呀)。倘若奥尔洛夫夫妇有生活的目的——尽管是一分一分地攒,——那么,他们的生活无疑会要过得轻松得多。

可他们却没有这个。

他们总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彼此已经习惯了,对对方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势都烂熟于心。日复一日,时光几乎没有把任何哪怕让他们觉得开心的东西带进他们的生活。

有时过节时,他们上和他们一样精神空虚的朋友家做客,有时客人们也来他们家,喝酒、唱歌,常常还——动手打起来。

而后又是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宛如锁链上个个环节一样平淡无奇的日子,工作、乏味和毫无原由的彼此生气使得这些人儿的生活愈发沉重。

有时候格里沙说:

“这就是生活,真是活见鬼。我为啥总记挂着她?工作完了便是烦闷,烦闷之后又是工作……”他沉默了片刻,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带着迷惘的笑接着说,“母亲遵循天意生下了我,——这是没法子抗拒的。我学会了手艺……这些都是为了什么?难道除我之外,鞋匠就少了?哎,行,就当鞋匠吧,可往后呢?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坐在洞里做着鞋……然后就是死。据说现在流行霍乱……那又怎么样呢?曾有个叫格里戈里·奥尔洛夫的,是个鞋匠——后来死于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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