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天上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在石岛①上一座三间一套的小别墅里,一位年轻的太太边做针线活,边低声哼唱着一支活泼而雄壮的法国歌曲②。
①彼得堡众多的岛屿之一。
②指法国大革命期间流行的歌曲《Ca_ira》歌词的原意为“一切都会好”或“一切顺利,车尔尼雪夫斯基译作“这事业一定会成攻”。
“虽然我们穷苦,”歌中唱道,“却有结实的双手,我们大家都是工友。虽然我们都是文盲,但我们并不愚妄,我们渴望看到光明。我们要学习再学习,知识能使我们获得解放;我们要劳动多劳动,劳动能使我们充实、富有。这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们活着,必将看到它成功。
Ca_ira,Qui_vivra,vch.①
①这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们活着,必将看到它成功。
“我们野蛮粗鲁,为此我们吃尽苦头,我们的头脑被塞满偏见,再由我们自己为此来承受痛苦,我们对这已深有感受。我们要寻求幸福,一定能把人道寻觅到手。我们将变得善良宽厚。这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们活着,必将看到它成功。
“没有知识,劳动收不到果实;他人不幸,我们还能谈何幸福。我们受了教育,才能充实而富有;我们将会幸福,因为大家都亲如手足。这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们活着,必将看到它成功。
“我们要学习和劳动,我们将相亲相爱,永远歌唱。地球上会出现天堂,我们将生活得快乐舒畅。这事业一定会成功,很快就能成功,我们要看到它成功。
Denc,vlvons,Ca_bien_vite_ira,Ca_Vendr,Nous_tous_le_Verronsn.”①
①所以我们要活下去,这事业一定会成功,很快就能成功,我们要看到它成功。
这是一首雄壮活泼的歌,曲调十分欢快,虽也夹有两三组忧伤的音符,但却被整体的明快的曲调所淹没,消失在重复的主旋律之中,消失在终了的最后一个小节之中,至少应该是被淹没消失掉的。如果那位太太处在另一种心境中,它们也就消失掉了。可是现在经她一唱,这为数不多的几个忧伤的音符听起来反而更为清晰。她觉察到这个,身子仿佛抖动了一下,就在这里压低了嗓音,然而却更加用力地唱起紧随着的欢快的曲调来。但是她的思路又从歌曲转向了自己的心事,忧伤的调子重又占了上风。那位年轻的太太显然不喜欢伤感满怀,而忧伤显然也不肯离开她,不论她怎样地驱赶。不过把欢快的歌唱得忧伤也好,或者按照它应有的欢快来唱也好,那位太太做针线活却始终非常地投人。她可真是个好裁缝。
她的女仆、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进房来。
“您瞧,玛莎,我缝得怎么样?两个袖口都差不多缝完了,这就是我准备参加您婚礼时穿的。”
“哎呀!这上头绣的花比您给我那件绣的可少多啦!”
“当然,在婚礼上新娘当然应该穿得最漂亮!”
“我给您带来一封信,韦拉·巴夫洛夫娜。”
韦拉·巴夫洛夫娜动手拆起信来,脸上掠过一丝迷惑不解的神情。原来信封上打着本市的邮戳。“怎么回事?他不是在莫斯科吗?”她急忙把信打开,脸色变得苍白,拿信的那只手垂了下来。“不,不会是这样,我虽没能全读完,可信上根本不会写这的!”她又抬起了那只拿信的手。这一切都发生在两秒钟之内。在这一次重读信时,她的眼睛一动不动、长久地凝视着信上那不多的几行字。她的这双明眸顿时失去了神采,木呆呆的,信从她无力的手中落到了缝纫桌上,她双手掩面,失声痛哭。“我干出了什么事!我干出了什么事啊!”接着又大声地哭起来。
“韦罗奇卡,你怎么啦?难道你是个爱哭的女人吗?你什么时候这样哭过?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一个年轻男子疾步流星地走进屋来,但步子很轻,小心翼翼的。
“你读吧……信在桌上……”
她已经不再大哭了,只是一动不动、几乎屏息地坐着。
年轻男子拿起了信,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双手发抖。他久久地看着信,虽然信不长,总共才二十几个字:
我扰乱了你们的平静,我要退出舞台。不必怜惜我。我是这样地爱着你俩,因此下了这个决心,也就心满意足了。
别了!
年轻男子久久地站着,揉着额头,然后捻起胡髭来,接着看了看自己的大衣袖子,最后总算才集中了思想。他朝那年轻女子身边走近了一步,她却照样一动不动、几乎屏息地静坐着,仿佛得了昏睡病一样。他拉起她的手:
“韦罗奇卡!”
但他的手刚一碰她的手,她就像是触了电似的、惊吓地叫着,跳了起来。她急忙躲开了那年轻男子,猛然地推开了他:
“一边去,别碰我,你满身是血,你身上有他的血!我不能再见你!我要离开你!我要走,离开我!”她说着,用力推着,推着那看不见的空气。突然她晃动了一下,歪倒在一把扶手椅里,双手捂住了脸。“我身上也有他的血!我身上!你没有错,错在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干出了什么事!我干出了什么事啊!”
她哭得喘不过气来。
“韦罗奇卡,”他轻轻地、怯生生地说,“我的朋友!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用平静的,但仍旧在颤抖的声音勉强说道:
“我亲爱的,现在离开我吧!过一个钟头再来,我就平静了。给我点水就走吧!”
他默默地顺从地做了,走进自己的房间,重又坐到了自己的写字台旁、一刻钟前他还曾经那样平静自得地坐过的地方。他重又拿起了笔……“在这样的时刻必须善于控制自己。我有意志力,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他无意识地在自己的一篇稿子当中下笔写道:“她经受得住吗?——可怕——幸福完结了……”
“我亲爱的!我好了,咱们谈谈吧!”听得见她在隔壁房里说。年轻女子的声音低沉,但是很坚定。
“我亲爱的,我们应该分手。我已然决定了。这是很痛苦的,可更痛苦的还是我们相互见面。我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我害死他是为了你。”
“韦罗奇卡,你到底有什么过错?”
“什么也不要说了,别为我开脱,不然我会恨你的。我,全都是我的错。原谅我,我亲爱的,我采取的决定使你很痛苦,我也痛苦,我亲爱的!但我不能不这样做,过些时候,你自己也会看出来:就该这样做,这是不能改变的,我的朋友。你听我说,我要马上离开彼得堡,远离这些使人回想起往事的地方会好过些的。我要卖掉我的东西,靠这些钱我可以维持一些日子。在哪儿过?特维尔还是下诺夫戈罗德,我不知道,反正都一样。我想找份教唱歌的工作,大概能找到,因为要住,我就住大城市里。如果找不到,就去当家庭教师。我想我不会受穷的。如果真穷了,我就去找你。费心替我张罗点钱,以备不时之需,因为你也知道我有多种多样的需求和花销,虽然我是很节省的,取消这些不行。你听见了吗?我不拒绝你的帮助!我的朋友,用这好证明你还是我最亲的人……现在咱们该永别了!你进城去吧……马上,马上就走!我一个人留下来,会好过些。明天我就不在这儿了,那时候你再回来。我去莫斯科,到那儿再看,再打听,去外省哪个城市找教书的工作更有把握。我不许你到车站送我。别了!我亲爱的,握握手,告别吧,最后一次握你的手了。”
他想拥抱她,但她及时防止了他这样做。
“不,不要,不行!这是对他的侮辱。握握手吧。你瞧,我握得多紧!别了!”
他不放开她的手。
“好了,你走吧。”她抽出手来,他不敢违抗。“别了!”
她充满柔情地瞧了他一眼,随后迈着坚定的步子,再也没有回头看他就离去了,她走进了自己的屋里。
他找了很久自己的帽子也没能找到。虽然有四五次他都把帽子拿到了手里,可是并没有觉察拿着帽子呢。他仿佛喝醉了酒。他终于才明白过来,他要找的帽子就在他的手边。他走到前厅,穿上了大衣。当他快走到大门口时:“谁在我后面跑?大概是玛莎……大概是她感觉不好了!”他转过了身,韦拉·巴夫洛夫娜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拥抱他,用力地吻他。
“不,我忍不住了,我亲爱的!现在,永别了!”
然后她往回跑,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憋了这么久的眼泪泉涌般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