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有人看见刘勃卡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在卡缅斯克、在罗文基,有一天她甚至跑到被包围的米列罗沃。她在敌人军官中间的熟人圈子大大地扩大了。她的口袋里塞满人家送她的饼干啦、糖果啦、巧克力啦,碰到人就天真地拿出来请客。
她怀着一股不顾性命的勇气和无所顾虑的心情在深渊边缘上旋转。她脸上带着稚气的微笑,眯缝着的蓝眼睛里有时含着杀气。这次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去,她又跟她以前的那个直接领导发生联系。那人对她说,德国人在城里十分猖狂。他本人差不多每天变换住所。他不洗脸,不刮胡子,因为缺乏睡眠而两眼通红,但是前线的消息使他兴奋异常。他需要有关附近德国人的后备队、有关供应、有关个别部队的情报,——总之,他需要一大堆情报。
刘勃卡只好再去跟那个军需上校来往,有一次她觉得她恐怕难以脱身了。以这个脸色疲惫、嘴角下垂的上校为首的整个军需局要离开伏罗希洛夫格勒,要急如星火地离开。因此这位越喝酒眼睛越是呆板无神的上校本人以及其他军官们的情绪都是悲观绝望的。
刘勃卡所以能够脱身,是因为他们人实在太多,他们互相干扰、争吵,最后她总算到了那个像白蘑菇的小姑娘的寓所里。她甚至把那个还不肯死心的中尉送她的一听非常好吃的果酱带了出来。
在这个天花板很高、没有生火的冰冷的房间里,刘勃卡脱掉衣服上了床。这时外面有人拚命地敲门。刘勃卡微微抬起了头。隔壁房间里的“白蘑菇”跟她妈妈也醒了。门敲得好像要被捶破似的。刘勃卡连忙从被窝里跳出来,——因为天冷,她没有脱束腰带和袜子,——把脚伸进鞋子,套上衣服。房间里一团漆黑。女主人惊骇地在门道里问是谁敲门,回答她的是几个粗嗓门,——是德国人。刘勃卡以为这是一群喝得烂醉的德国军官来找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好她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已经有三个人咚咚地踏着笨重的厚底皮鞋走进她的房间,其中有一个打着手电筒照了照刘勃卡。
“灯!①”一个人大喝了一声,刘勃卡听出是那个中尉的声音。
①原文为德语。
不错,就是他跟两个宪兵。当中尉把女主人从门后递给他的小灯举过头顶,仔细打量刘勃卡的时候,他的脸都气歪了。他把灯交给一个宪兵,用足气力打了刘勃卡一记耳光。后来他伸手把放在床头桌上的小件化妆品乱翻了一阵,像是要找什么。手帕底下的一支口琴掉到地上,中尉狠狠地踩住它,用鞋跟把它踩得稀烂。
两个宪兵在整个住宅进行搜查,中尉却走了。刘勃卡这才明白,并不是他带来了宪兵,而是宪兵们通过他找到了刘勃卡:大概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被发现了,至于是什么事,她却无从知道。
女主人跟那个像白蘑菇的小姑娘穿好衣服,冷得缩做一团,看着他们搜查。说得准确些,女主人是在看搜查,而“白蘑菇”却怀着非常强烈的兴趣和好奇不住地盯着刘勃卡。在最后一刻,刘勃卡猛地搂住“白蘑菇”,直对着她的结实的小脸蛋吻了一下。
刘勃卡被带到伏罗希洛夫格勒的宪兵队里。有一个什么官员审查了她的证件,又通过翻译盘问她,她是不是真是刘波芙·谢夫卓娃,她住在哪个城市里。在审讯时有一个小伙子坐在屋角里,刘勃卡没有看清楚他的脸。那小伙子一直在抽搐。刘勃卡的箱子连衣服以及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只剩下一些小零碎、一听果酱和她有时用来围脖子的一条很大的花头巾,这条头巾是她向他们要回来包她剩下的东西的。
她就这样仍旧穿着鲜艳夺目的绉纱连衣裙,带着这一小包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和一听果酱,在白天进行审讯的时候来到囚禁五一村人的牢房里。
一个“警察”打开牢房的门,用劲把她朝里面一推,说道:
“请接待伏罗希洛夫格勒的女演员!”
刘勃卡冻得两颊通红,眯缝着发亮的眼睛打量着牢房里都有些什么人,她看见了邬丽亚、带着孩子的玛丽娜、莎霞和她的全部女友。她的双手——一只手拿着包袱——垂了下来,脸上的红晕褪了,脸色变得像白纸一样。
刘勃卡被解到克拉斯诺顿监狱的时候,监狱里已经挤满了成年人、“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们和他们的亲人,所以带孩子的人只好住在走廊里,而且这里还要容纳从克拉斯诺顿村抓来的一批人。
城里还是不断有一批一批的人被捕,这仍旧是由于斯塔霍维奇的胡乱招供。他已经被折磨得像奄奄一息的牲畜,只得靠出卖自己的同伴来给自己买得喘息的机会,但是每一次新的出卖却给他招来一次又一次新的灾难。他一会儿想起柯瓦辽夫和庇罗若克的全部故事,一会儿想起谢辽萨有个朋友,他连那人的姓名都不知道,但是记得他的特征,还记得他住在“上海”。
突然,斯塔霍维奇又想起沃洛佳有一个好朋友托里亚。不多几时,备受折磨的沃洛佳和英勇的“雷响”已经面对面地站在巴尔德副站长的办公室里。
“不,我是第一次看见他。”托里亚轻声说。
“不,我根本不认识他。”沃洛佳说。
斯塔霍维奇又想起万尼亚有一个心爱的姑娘住在下亚力山德罗夫卡。过了几天,勃柳克纳站长面前就站着已经不像本人的万尼亚和有点斜视的克拉娃。她几乎轻不可辨地说:
“不……我们以前同过学。可是从战争一开始我就没有看见过他。我住在乡下……”
万尼亚没有作声。
克拉斯诺顿村的那一批青年人都关在本村的监狱里。供出这批人的李亚德斯卡雅虽然不知道他们中间谁在组织里起什么作用,但是,比方说,李达·安德罗索娃跟她钟情的苏姆斯柯依的关系她是知道的。
李达,这个尖下巴、面孔像小狐狸似的漂亮姑娘,被他们用从步枪上解下的皮带抽得体无完肤:他们要她说出苏姆斯柯依在组织里的活动。李达大声数着抽打的次数,但是矢口不肯吐露一句话。
德国人把老一辈和年轻一辈分开来关,以免老一辈对年轻人发生影响,并且对他们严加防范,不让他们中间有任何联系。
但是,即使是刽子手,在他们所干的兽行中也有个力所能及的限度。非但是久经锻炼的布尔什维克,即使在被捕的“青年近卫军”队员里面,也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属于组织或是供出同志。这上百个几乎还是孩子的男女青年的这种史无前例的刚毅不屈的精神,逐渐把他们跟无辜的被捕者以及亲人们区别出来。德国人为了减少本身的麻烦,开始把全部偶然抓来的以及捉来作为人质的家属们逐步释放出去。奥列格、谢辽萨、若拉以及其他一些人的家属就是这样被释放的。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也被释放。小刘霞比她早一天被放出来,所以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一直等回到家里才能噙着眼泪证实,她这个做母亲的耳朵并没有听错,小女儿是在监狱里蹲过。现在刽子手们的魔掌里只剩下一批以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为首的成年地下工作者和“青年近卫军”组织的成员。
被捕者的家属从早到夜聚集在监狱旁边,看到“警察”和德国兵士出进,就抓住他们的手,请他们捎个口信或是带点东西进去。他们不断地被驱散,可是又重新聚集拢来,再加上过路的或是纯粹看热闹的人,人就越来越多。受刑者的嚎叫声有时从板壁后面传出来,于是监狱里从清早起就开着留声机,来掩盖这种嚎叫声。全城像患热病似的发抖:这几天没有一个人没有到过监狱旁边。弄得勃柳克纳宪兵站长只好下令接受送给被监禁者的东西。这样一来,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才能知道,他们建立的区委会存在着、活动着,并且在设法营救“大的”和“小的”。
年轻人在监狱里已经待了将近两星期。不管在德国占领者最残酷野蛮的监狱条件下的生活是多么违反自然,他们在里面还是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牢狱生活方式,这里面虽然有着这种摧残青年身心的骇人暴行,但是也有着爱和友情的种种人类关系,甚至还有娱乐的习惯。
“姑娘们,想吃果酱吗?”刘勃卡坐在牢房当中的地上,一边解开她的小包袱,一边说,“这个笨蛋!把我的口琴踩了个稀巴烂!没有口琴叫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等着吧,他们会在你的脊梁上弹琴,包管你就不想吹口琴啦!”舒拉愤愤地说。
“原来你就是这样了解刘勃卡的!你以为他们打我的时候,我会哭哭啼啼或是一声不吭吗?我要连喊带骂。就像这样:‘哎!啊!啊!……你们这批傻瓜!你们为什么要打刘勃卡?’”她叽叽喳喳地说。
姑娘们都哄笑起来。
“这倒是实话,姑娘们,我们有什么好埋怨的?谁的心里又舒服些?我们的亲人心里比我们更难受。可怜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我们的情况。而且他们难受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李丽亚说。
圆脸浅发的李丽亚,她在集中营里大概对好多事都已经司空见惯。她一点不怨天尤人,她照顾大伙,像是整个牢房里的善良的化身。
晚上刘勃卡被唤到勃柳克纳宪兵站长那里去受审讯。这是一次不寻常的会审:宪兵站长和“警察队”的全体官长都在场。刘勃卡没有挨打,他们对她的态度甚至带着讨好的亲切。刘勃卡的态度非常沉着、冷静,但是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她却心中无数。她按照她平时跟德国人交往的经验,对他们撒娇撒痴,嘻嘻哈哈,做出完全不懂得他们对她有什么要求的样子。他们暗示她,如果她交出发报机,同时交出密码,那对她是大大有利的。
这不过是他们那方面的一种猜测,他们并没有掌握直接的罪证,但是他们并不怀疑事实正是如此。只要知道刘勃卡是否属于组织,就足以猜出她往来于各个城市以及跟德国人接近的意图。德国反间谍机关掌握材料,知道州里有几架秘密发报机在发报。而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宪兵队里审讯刘勃卡时在场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她在训练班的同学鲍尔卡·杜宾斯基那一伙里的,那个家伙也证实刘勃卡曾经在这个秘密训练班学习过。
他们叫刘勃卡考虑考虑,是不是承认为妙,就把她放回牢房。
母亲给她送来满满一袋食物。刘勃卡坐在地上,两条腿夹住袋子,一会儿摸出面包干,一会儿摸出鸡蛋,一面摇头晃脑地哼唱着:
刘巴、刘巴、小刘巴、好刘巴,我没有力量养活你……
她对给她拿来这些东西的“警察”说:
“你告诉我妈,就说刘勃卡挺好,平安无事。请她多送些红菜汤来!”她又转过身来对着姑娘们喊道:“姑娘们,快来啊!……”
最后她还是落到了芬庞手里,他把她打得相当厉害。她果然说话算数:她骂他的话不但监狱里能听见,连整个空地上都能听见:
“笨蛋!……秃傻瓜!狗爪子!”在她赏给芬庞的称呼里,这些还算是最客气的。
下一次,芬庞当着勃柳克纳站长和索里柯夫斯基的面用电线拧成的鞭子抽她,这时候刘勃卡尽管下死劲咬着嘴唇,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回到牢房,一声不响地趴下去,把头放在手上,不让人看见她的脸。
邬丽亚身穿家里给她送来的、跟她的黑眼睛黑头发非常相称的浅色毛衣,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她在给围聚在她身旁的姑娘们讲《圣马格达林娜寺院的秘密》①,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光辉。现在她每天连续给她们讲一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她们已经听过了《牛虻》②、《冰屋》③、《玛戈女王》④。
①《圣马格达林娜寺院的秘密》的作者不详。
②《牛虻》是英国女作家伏伊尼奇(1864—1960)著的小说。
③《冰屋》是俄国作家拉席奇尼柯夫(1792—1869)著的历史小说。
④《玛戈女工》是法国作家大仲马(1802—1870)著的小说。
通走廊的门开着,让牢房里通通风。一个俄罗斯“警察”坐在门对面的凳子上,也在听《圣马格达林娜寺院的秘密》。
刘勃卡稍微缓了口气,坐了起来,不经意地听着邬丽亚的故事,后来她把目光移到整天躺着没有起身的玛雅身上。维丽柯娃供出玛雅在学校里曾做过团支书,所以现在她受的折磨最厉害。刘勃卡一看见玛雅,一股抑制不住的、要向那批刽子手报复的复仇之感就在她心里活动起来,要想发泄。
“莎霞……莎霞……”她轻轻地喊着坐在邬丽亚身旁那群人里的莎霞。“我们的男孩子们怎么那么安静呀……”
“是啊……”
“他们别是泄气了吧?”
“你知道,他们受的折磨到底比我们厉害。”莎霞说,不禁叹了口气。
这个嗓门像男孩子、作风也像男孩子那样粗犷的莎霞,直到进了监狱,在她身上才突然露出一些温柔的少女的特征,她仿佛是因为这些特征是这样姗姗来迟而感到惭愧。
“我们来给他们打点气。”刘勃卡活跃起来,说道,“我们马上来给他们画一幅漫画。”
刘勃卡很快地在枕边摸出一张纸和一小段红蓝铅笔,她们俩就脸对脸地叭下来,低声讨论漫画的内容。接着,两人就挤眉弄眼地笑着,互相抢着铅笔,画出了一个精瘦的、疲惫不堪的小伙子,一只其大无比的鼻子使他的头坠下来,拉得他弯腰弓背,鼻子也扎到地里。她们把那个小伙子画成蓝色的,脸仍旧是白的,鼻子涂成红色,下面题着:
嗨,你们这些小伙子干吗不高兴,垂头丧气为何情?
邬丽亚讲完故事。姑娘们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里,有的转过身去望着刘勃卡和莎霞。漫画在大伙手里传阅,姑娘们都笑着说:
“可惜天才埋没在这儿啦!”
“可是怎么送过去呢?”
刘勃卡拿着纸片走到门口。
“达维多夫!”她用挑衅的口吻对那个“警察”说,“把男孩子们的画像给他们拿过去。”
“你们的纸和铅笔是哪儿来的?说真的,我要报告长官,让他来搜查!”“警察”脸色阴沉地说。
雷班德在走廊里走过,看见刘勃卡站在门口。
“喂,怎么样,刘巴?过几天咱俩一块去伏罗希洛夫格勒吧?”他逗她说。
“我才不跟你去呢……不,要是你把这个给男孩子们拿过去,我就去,我们给他们画了一幅像!……”
雷班德看了看漫画,他那张皮包骨头的小脸笑了一笑,就把那张纸塞给了达维多夫。
“拿过去吧,没有什么。”他随便地说了一句又顺着走廊往前走。
达维多夫知道雷班德跟最高长官很接近,也像所有的“警察”一样巴结他,所以就一言不发地把男孩子的牢房的门打开一道缝,把那张纸片扔了进去。只听得那里齐声哄笑。隔了一会,板壁上响起来了:
“姑娘们,这不过是你们的想象。我们屋子里的人都挺好……我是瓦西里·庞达烈夫。向妹妹问好……”
莎霞在枕边拿起母亲给她送牛奶来的玻璃瓶,跑到板壁跟前敲了一阵:
“瓦西里,你听得见我吗?”
后来她把瓶底抵着板壁,把嘴唇靠近瓶口唱起哥哥心爱的《苏丽柯》①。
①《苏丽柯》是格鲁吉亚诗人崔烈杰里(1840—1915)写的诗。后来广泛流传,成为民歌。
但是她刚开始唱,全部歌词就勾起令人心酸的关于往事的回忆,她就唱不成声了。李丽亚走到莎霞面前,一面抚摩她的手,一面用温柔平静的声音说:
“嗳,不要这样……嗳,镇静一些……”
“我自己也恨这些咸水要流出来。”莎霞神经质地笑着说。
“斯塔霍维奇!”走廊里响起索里柯夫斯基的沙哑的声音。
“要开始了……”邬丽亚说。
“警察”砰地关上门,又上了锁。
“我们最好别去听它。”李丽亚说,“亲爱的邬丽亚,你知道我喜欢的诗,朗诵一段《恶魔》吧,像从前一样,记得吗?”
人算得了什么?——他们的生活和劳动算得了什么?
邬丽亚举起一只手,开始朗诵:
他们来了,他们还要走过去……
还存有一线希望——等待公正的裁判:
它可以宽恕,虽然它会谴责!
而我的悲哀却永远长留,这悲哀,像我的生命一样,永无尽头;
它在坟墓里也不肯安静!
有时它像蛇一样表示亲热,有时像火焰那样灼人,发出毕剥的响声,有时又像巨石紧压着我的思想,——
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陵墓埋葬着我的幻灭的希望和热情!……
啊,这些诗句在姑娘们的心里引起了多么强烈的震颤,好像对她们说:“这是说的你们,说的是你们的还没有觉醒的强烈的爱和已经幻灭的希望!”
邬丽亚又朗诵了描述天使带走塔玛拉有罪的灵魂的那几行。东妮亚说:
“你们看!天使到底来把她救走了。这真是好极啦!”
“不!”邬丽亚说,眼睛里仍旧带着她朗诵时那样急切的眼神,“不!……要是我,我宁愿跟恶魔一起飞走……你们想一想,他居然敢起来反抗上帝!”
“对啊!我们的民族是谁也征服不了的!”刘勃卡突然说,眼睛里迸射出热情的光辉。“而且像这样的民族世界上难道还找得出第二个吗?谁有这么美好的灵魂?谁能经受得住这么多的痛苦?……也许我们要牺牲,可是我并不怕。是的,我一点都不怕。”刘勃卡怀着使她全身发抖的激情说。“但是我并不甘心……我还要跟他们这些家伙算帐!我还要唱歌,——在这段时期里,在我们的人那边一定编了许多好听的歌曲!你们只要想想看,在德国人统治下过的这六个月简直就像待在坟墓里:没有歌声,没有笑声,只有呻吟,只有血和泪。”刘勃卡激动地说。
“我们现在偏要唱起来,谁买他们的这些鬼帐!”莎霞高叫了一声,把微黑的纤瘦的手一挥,就唱了起来:
沿着峡谷和小丘,师团向前进①……
姑娘们都从自己坐的地方站起来,团团围住莎霞,随着她唱起来。这合唱的歌声传遍了整个牢狱。姑娘们听见隔壁牢房里的男孩子们也随着她们唱起来。
牢房的门咚的一声打开了,“警察”脸上带着又恨又怕的神情低声喝道:
“你们发昏啦?住嘴!……”
这些日子的荣誉,永不会淹没,永不会黯淡。
游击的队伍,占领着一个个城市……
①这是歌颂苏联国内战争时期沃洛恰耶夫卡战役的歌曲《沿着峡谷和小丘》中的歌词。
“警察”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跑走了。
不多一会,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门口站着勃柳克纳宪兵站长,——他身材高大,滚圆的肚子下垂着,黄脸上眼皮下面发黑的眼泡浮肿着,衣领上面脖子的皮打着一道道的粗褶。他手里冒烟的雪茄在抖动着。
“各就各位!不许作声!……①”这几个字非常尖锐刺耳地从他嘴里冲出来,仿佛他是在开玩具手枪。
……斯巴斯克的突击之夜,沃洛恰耶夫卡的白天,像诱人的火焰……
姑娘们唱着。
一群宪兵和“警察”冲进了牢房。隔壁男孩子们的牢房里混战起来。女孩子们都被摔倒在靠板壁的地上。
惟独刘勃卡一个人留在牢房当中,两只小手叉着腰,充满仇恨的眼睛旁若无人地朝前直瞪着,像舞蹈似的跺着鞋后跟向勃柳克纳直冲过去。
“啊!这个瘟丫头!”勃柳克纳气呼呼地怒喊着。他用一只大手抓住刘勃卡,几乎把她的胳臂拧断,把她拖出了牢房。
刘勃卡露出牙齿,猛地低下头来,用牙齿死劲咬住他这只黄皮肤上布满小方格形粗纹的大手。
“该死!”②勃柳克纳怒吼了一声,另一只手捏成拳头使劲捶刘勃卡的脑袋。但是她咬住他的手死也不放。
①原文为德语。
②原文为德语。
几个兵士好容易才把她拉开,再靠勃柳克纳站长——他疼得把一只手在空中直摇,——本人帮忙,才把刘勃卡在走廊里拖过去。
兵士们按住她,勃柳克纳站长跟芬庞军士就用电线拧成的鞭子抽打她身上刚结疤的伤口。刘勃卡拚命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突然她听到了牢房上高空中飞机发动机的响声。她听出了这是什么声音,心里充满了得意之感。
“哼,你们这批狗爪子!来吧!……你们打吧,打吧!你们听听我们飞机的声音!”她大嚷起来。
低降的飞机的隆隆声怒吼着冲进了牢房。勃柳克纳和芬庞停止了拷打。有人急忙关了电灯,兵士们也放开了刘勃卡。
“哼!胆小鬼,坏种!你们的末日到了,败类里的败类!啊—哈!……”刘勃卡大喊大叫着,她没有气力翻身,就拚命用脚跺着血淋淋的刑床。
爆炸的气浪的轰响震撼着木板搭的监狱。飞机在城里进行轰炸。
从这一天起,监狱里的“青年近卫军”队员的生活中发生了转变:他们不再隐瞒他们是参加了组织的,并且跟折磨他们的刽子手进行公开的斗争。他们对德国人说粗话,嘲弄他们,在牢房里唱革命歌曲,跳舞,有人被从牢房里拖出去受刑时他们就大声喧闹。
所以,他们现在所受的磨难也就成为人类的意识无法想象的磨难,从人类的理性和良心的观点来看都是不可思议的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