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这样的漆黑,即使把脸紧紧地凑在一起彼此也看不见。潮湿的寒风满街刮着,到十字路口就变成旋风;它把屋顶刮得哗啦啦地响,它在烟囱里呻吟,在电线中间呼啸,碰到电线杆就发出呼呼的声音。非要像他们那样熟悉这个城市,才能踏着寸步难行的泥泞在一片漆黑中丝毫不差地走到门楼……
从伏罗希洛夫格勒公路到高尔基俱乐部的这一段大路上,夜里通常有一个值班的“警察”在巡逻。但显然是泥泞和寒冷把他赶到什么地方的屋檐底下去了。
门楼是砖砌的,——这不是门楼,而是一座塔,上面像城堡一样有着垛口,下面有一个小办公室和一条通往矿井区的过道。门楼左右两面是砖砌的高墙。
宽肩膀的谢尔格和身轻似燕、两腿有力的刘勃卡,他们俩好像是生就了搭配着来完成这个任务似的。谢尔格弓起一只膝盖,向刘勃卡伸出双手。她看不见他的手,但是她把小手一下子就搭在他的手上,轻轻地笑起来。她把一只穿着高腰套靴的脚踩在他的膝盖上,在同一刹那已经到了他的肩膀上,接着就把手放在砖围墙上。他牢牢握住她的高腰套靴上面的小腿,免得她跌下来。她的衣服像旗子似的在他头顶上飘拂。她用胳膊紧紧攀住墙的那边,肚皮贴在墙头上:要她用手把谢尔格拉上来,力气还不够,但是用这种姿势她就能支撑得住,于是他牢牢地抱住她的腰,两只脚抵着墙,靠两臂之力把自己提上来,然后迅速有力地把两手先后挪上墙头。现在刘勃卡只要腾出个地方给他就行了,——他已经到了她的旁边。
厚厚的砖墙的面是倾斜的,又潮湿,非常容易滑下去。但是谢尔格把额头贴到塔墙上,再把双臂伸开平贴在墙上,站得很稳。现在刘勃卡自己已经顺着他的脊梁爬到他的肩上,——他毕竟是非常有力的。塔的垛口跟她的胸部一般高,所以她很容易爬到了塔上。风非常猛烈地刮着她的连衣裙和短上衣,似乎眼看就要把她刮倒。但是现在最困难的已经过去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摸到了横头贴边里穿的细绳,不等它迎风展开就把它绑在旗杆上。她刚一松手,风就非常猛烈地把它吹开,使刘勃卡的心都激动得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再取出比较小的一卷,把它绑在旗杆脚上,让它挂在垛口里面。她还是照老办法顺着谢尔格的脊梁下到墙上,但是不敢往烂泥里跳,只好耷拉着腿坐下。谢尔格跳了下去,伸出了手,在下面轻轻唤了她一声。她看不见他,只从声音上感觉到他。她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她向前伸出手去,眯起眼睛往下跳。她正好落在他的手上,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就这样把她抱了一会。但是她挣脱出来,跳到地上,呼吸的热气喷到他的脸上,她兴奋地低声说:
“谢辽查!我们去拿吉他好吗?”
“行!我还要换件衣服,你的套靴把我浑身都踩脏了。”他幸福地说。
“不用,不用!就是这副样子他们也会接待我们!”她高兴地笑起来。
派给华丽雅和谢辽萨的城中心,是最危险的一区:区执委会大厦和职业介绍所前面都有德国哨兵站岗,第十办事处旁边有“警察”值班,山下是宪兵站。但是黑暗和风对他们有利。谢辽萨选中了“疯老爷”的空屋,当华丽雅在房子对着区执委会的那一面望风的当儿,谢辽萨就爬上了大概还是“疯老爷”在世时安放的通阁楼的、现在已经腐朽的梯子,——在十五分钟之内一切都搞好了。
华丽雅感到冷得厉害,可是她很高兴一切这么快就完事了。但是谢辽萨弯下身子凑着她的脸,笑眯眯地轻声说:
“我身上还存着一面呢。让我们到办事处去!”
“那么‘警察’呢?”
“不是有消防梯吗?”
不错,消防梯是在对着大门的那一面。
“走吧。”她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们往下走到铁路支线上,在枕木上走了好久。华丽雅觉得,他们已经是向着上杜望纳雅那边走,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谢辽萨像猫一样,在黑暗里也看得清楚。
“就在这里。”他说,“不过你要跟着我走,不然左面就是一个斜坡,你会一直滑到‘警察’学校里去……”
风在公园里的树木中间怒号,刮得秃枝互相撞击,枝上的冷露水滴了华丽雅和谢辽萨一身。谢辽萨很有把握地、迅速地带她沿着林荫道走过去,华丽雅猜到他们已经快到学校了,因为屋顶哗哗地响得厉害。
现在已经听不见谢辽萨走上铁梯时铁梯的震动声。他老是不下来……在黑暗里华丽雅一个人站在铁梯脚旁。秃枝发出碰击声。这个夜晚是多么凄凉可怕啊!她的妈妈、她华丽雅、还有小刘霞在这个可怕的黑暗世界里又是多么软弱无助……还有父亲呢?他这个几乎双目失明的人,万一无处容身,此刻还在什么地方踯躅呢?……华丽雅想象着顿涅茨草原的整个无垠的空间,炸掉的矿井,驻扎着宪兵的,没有灯光的、潮湿的城镇和乡村……突然她觉得谢辽萨永远不会从这个哗啦啦响着的屋顶上下来了,她失去了勇气。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她感到梯子的震动,她的脸上便又露出了冷冷的、毫不在乎的神气。
“你在这儿吗?……”他在黑暗里微笑着。
她感到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便把自己的手也伸过去。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这个瘦削的青年,穿着那双在泥泞里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的百孔千疮的皮鞋(里面一定都是水),破旧的短袄敞着,——他有什么事没有经历过啊?……她双手捧住他的面额,面颊也冷得像冰一样。
“你完全冻僵了。”她并不把手从他脸上缩回,说道。
他立刻安静下来,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只有秃枝在碰击着。后来他轻轻地说:
“我们不要再绕弯儿了……我们往后退,翻篱笆进去……”
她缩回了手。
他们从奥列格的邻居住的那边向奥列格家走过去。突然谢辽萨抓住华丽雅的手,他们俩都把身子贴着墙。华丽雅被弄得莫名其妙,就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对面有两个人走过来。他们听到我们也站住了……”他轻声说。
“这是你的想象!”
“不,他们站在那儿呐……”
“我们就从这儿走进院子吧!”
但是他们刚从邻居那边绕过房子,谢辽萨又让华丽雅站下:那两个人在房子对面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一定是你的想象……”
“不,他们站在那儿。”
奥列格家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正碰上了谢辽萨和华丽雅要避开的那两个人。
“是刘勃卡吗?你们怎么不进来?”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低低的声音。
“嘘……”
“是自己人!”谢辽萨说了就抓住华丽雅的手,把她拖了进去。
在黑暗里只听到刘勃卡吃吃的笑声。她和拿着吉他的谢尔格跟谢辽萨和华丽雅都笑得透不过气来,互相抓住了手,跑进了奥列格家的厨房。他们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浑身稀脏,可又是这样欢天喜地,所以维拉外婆一看见他们就举起罩着花衣袖的瘦长的胳膊,说道:
“哎哟,我的老天爷!”
像这样在德国人已经统治了三个多月的城市里,在没有生火的房间里,在油灯光下举行的这个晚会,他们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参加。
真奇怪,一张沙发上怎么能坐得下他们十二个青年人。他们互相紧挨着,低着头,轮流出声地读着报告,他们的脸上不自觉地反映出一部分人今天坐在收音机旁,以及另一部分人在这次踏着泥泞的夜征中所体验到的心情。他们的脸上反映出将他们中间某些人联系在一块、又像电流似的传给别人的爱,同时又反映出年轻的心灵在接触到人类的伟大思想、特别是在接触到能够表达他们目前生活中最重要事物的思想时所产生的那种共同的无比幸福之感。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友情、灿烂的青春、以及前途光明那种幸福的表情……置身在他们中间,连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都感到自己是年轻而幸福的。只有维拉外婆因为年纪大,阅历多,只是用浅黑的手掌托着瘦削的脸,怀着某种担心和突如其来的爱怜凝望着这些年轻人。
青年们读完了报告,都沉思起来。外婆的脸上露出了狡猾的神气。
“嗳,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她说,“我望着你们,心里就想:这哪行呢?这么伟大的节日!你们朝桌上看看!那瓶酒可不是为了摆样子的!应当把它喝掉!”
“啊,我的姥姥,你是最好的姥姥!……来吧,来喝吧!……”奥列格叫起来。
要紧的是别大声地嚷。谁一提高嗓门,大伙就齐声嘘他,这使大伙觉得非常好笑。他们决定还是要轮流在房子附近望风;最有趣的是,谁要是向旁边的男同伴或是女同伴献殷勤或是得意忘形,就会被赶出去望风。
在正常情况下,白头发的斯巧巴很能高谈阔论,但是如果他喝了一点酒,他就只能讲他心爱的东西。他的满是雀斑的小鼻子上覆满了汗珠,他开始对他旁边的妮娜大讲其红鹤。大伙都嘘他,于是他立刻被赶到外边望风去了。他回来的时候正好大伙把桌子推到一旁,谢尔格正拿起吉他。
谢尔格弹奏的姿势是俄罗斯工人中间特别流行的那种俄罗斯式的、轻松随便的姿势,弹奏时弹奏者的整个姿势,特别是面部,对发生的事情要表现出漠不关心的神情:他既不看跳舞的人,不看观众,当然也不看乐器,他并不特别看着什么,而他的手却要自然而然地弹出令人非常想跳舞的曲子。
谢尔格拿起吉他,弹起战前很流行的一支外国波士顿舞曲。斯巧巴向妮娜冲了过去,他们就旋转起来。
这种外国舞当然数“女演员刘勃卡”跳得最好。男子中间却推杜尔根尼奇第一。他身材修长匀称、态度潇洒,是一个真正的军官。所以刘勃卡先跟他跳,然后跟奥列格跳,奥列格在学校里也算是一个最优秀的跳舞能手。
可是斯巧巴老是不肯放开一声不吭的、变得好像木头人似的妮娜,跟她跳各种舞,一面没完没了地向她解释,雄红鹤和雌红鹤的羽毛有多大的差别,雌红鹤会下多少蛋。
突然妮娜的脸涨得通红,变得难看起来,她说:
“斯巧巴,跟你跳舞真别扭,因为你太矮,老要踩我的脚,而且你尽说蠢话。”
她挣出他的怀抱,逃跑了。
斯巧巴想赶到华丽雅那里去,可是她已经跟杜尔根尼奇跳起来了。于是他只好拉住奥丽雅。这个姑娘安静严肃,比妹妹更不爱说话,所以斯巧巴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她大讲其不平凡的红鹤了。
可是他对于刚才受到的委屈还是耿耿于怀,在一个适当的机会就用眼睛搜寻了一下妮娜。她正在跟奥列格跳舞。奥列格从容沉着地转动着她的丰满健美的身体,她的嘴唇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眼睛里也闪现着喜悦,使她显得异常美丽动人。
维拉外婆忍不住嚷起来:
“这算是什么舞!外国人怎么会想出这种东西!谢辽查,来一个‘高巴克’①!……”
①“高巴克”是乌克兰的一种民间舞。
谢尔格连眉毛都没有动就改弹起“高巴克”来。奥列格两下就跳过整个房间,过去搂住外婆的腰。外婆毫不忸怩,轻快得出人意外地蹬着鞋子,马上跟他一起跳了起来。只要看她的深色裙边怎样平稳地在地板上旋转,就可以看出外婆舞艺的高超——她跳得很稳,她的那股冲劲与其说是在腿上,还不如说是在胳膊上,尤其是在她的面部表情上。
民族特色无论在哪里都不如在歌唱和舞蹈里那样发挥得淋漓尽致。奥列格的衬衫领子敞着,额上的头发底下冒出了汗珠,他带着一副调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不是流露在他的嘴唇上,甚至不是在眼睛里,而是流露在微微抖动的眉梢上。他随便地、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昂着他的大头和肩膀,带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头,用蹲着跳的姿势跳起来,使人在他身上,也像在他外婆身上一样,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真正的乌克兰人。
明眸皓齿的美人儿玛丽娜为了过节戴上了所有的项链。她憋不住了,把鞋后跟一蹬,双手一摊,仿佛放出什么法宝似的,就旋风似的绕着奥列格跳起来。但是柯里亚舅舅追上了她,于是奥列格又抱住外婆的腰,他们就蹬着鞋后跟,分成两对跳起来。
“噢,累死人了,老骨头不成了!”外婆满脸通红,忽然叫了一声就倒在沙发上,用小手帕不住地扇着。
大家乱哄哄地动起来,鼓起掌来,跳舞中断了,但是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谢尔格还在弹着“高巴克”,好像这一切跟他完全无关似的,后来他把手朝弦上一放,乐句弹到一半就戛然终止。
“乌克兰占上风了!”刘勃卡叫起来。“谢辽查!来一个咱们自己的吧!”
谢尔格还没有来得及拨动琴弦,她已经跳起“俄罗斯”舞,马上就那样抑扬有致地蹬着她的鞋跟,使人们除了望着她的脚,已经无暇旁顾。她就这样平稳地昂着头和双肩走了一圈,来到谢辽萨面前,把一只脚一蹬,又朝后退了几步,让一块地方给他。
谢辽萨带着俄罗斯工人无论在演奏或跳舞时特有的那种超然物外的面部表情,轻轻地蹬着那双修过多次的破皮鞋,态度随便地向刘勃卡走过去。他就这样恰如其分地走了几步,重又向刘勃卡走过去,接着把脚一蹬,后退了几步。她掏出小手帕,向他走去,蹬了一下脚,又轻盈地绕了个圈子,非常巧妙地昂着她的端然不动的头,只是偶尔几乎使人不可觉察地、随随便便地向观众略一回顾,在这回顾里,似乎只有鼻子在动。谢辽萨冲过去追她,两腿瞬息万变地倒动着,脸上仍然带着那种超然的表情,垂着双手,但是他对跳舞的那股忘我的热情,却是由他的两脚以随便的、有点滑稽可笑的劲头表现出来的。
刘勃卡随着吉他加速的节奏陡地变换了拍子,猛然朝谢辽萨转过身来,但是他仍旧向她进攻,带着这样不顾一切的神气、这样热烈的绝望的爱蹬着皮鞋,蹬得鞋子上小块的干泥巴都四下飞散。
他跳舞的特点是登峰造极的节奏感,——这是一种大胆,然而是深藏不露的大胆。刘勃卡却用她那丰满有力的腿做出鬼知道是什么样的动作,她脸上泛出了粉红色,金黄色的鬈发起伏着,好像是纯金制成的一般。所有望着她的人,脸上都露出了这样的表情:“真不愧是‘女演员刘勃卡’!”只有对刘勃卡一往情深的谢尔格并不看她,他的脸好像老僧人定似的,只有他那刚健的神经质的手指迅速地在琴弦上移动着。
谢辽萨做了一个不顾一切的手势,仿佛把帽子在地上扣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向刘勃卡走过去,一面随着音乐的节奏用小手掌拍着膝盖和鞋底,就这样把刘勃卡赶进包围着他们的观众的圈子,然后他们俩同时把鞋后跟一蹬,都停下了。周围响起了一片笑声和鼓掌声,刘勃卡却突然感伤地说:
“这就是咱们自己的……”
后来她就不再跳舞,只坐在谢尔格旁边,把一只雪白的小手搭在他的肩上。
这一天,“青年近卫军”总部得到地下区委的准许,发了一笔救济金补助某些经济最困难的军属。
“青年近卫军”的经费来源与其说是队员缴纳的队费,还不如说是靠暗中出售他们从德军卡车上偷来的香烟、火柴、衬衣、各种食品、特别是酒精得来的钱。
午后,沃洛佳去看他的姑姑玛鲁霞,交给她一包苏联纸币:它们和马克同时流通,不过价值非常低。
“玛鲁霞姑姑,这是我们地下工作者送给你和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的。”沃洛佳说,“给孩子们买点东西庆祝一下伟大的节日吧……”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是玛鲁霞姑姑的邻居,也是一位指挥员的妻子。她们两家都有孩子,两家都非常贫苦:德国人非但把她们抢劫一空,还用卡车搬走了大部分家具。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和玛鲁霞姑姑决定用请客来庆祝节日,她们买了点私酿烧酒,烤了一点白菜和土豆馅的麦饼。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跟母亲和孩子住在一起,到八点钟的时候,沃洛佳的母亲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他妹妹刘西雅、玛鲁霞带着两个小女孩,都在她家会齐。青年人推说要到同学家里去,答应晚些来。大人喝了一点酒,因为这样的节日却不得不偷偷地庆祝而嗟叹了一阵。孩子们轻轻地唱了几支苏联歌。母亲们都流了泪。刘西雅觉得非常无聊。后来她们打发孩子们去睡了。
若拉来得相当晚。他浑身烂泥,一到光亮的地方,就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加上青年人都没有来,他只好坐在刘西雅旁边。由于不好意思,他只喝了刘西雅端给他的半杯烧酒就醉了。等沃洛佳和“雷响”托里亚来的时候,若拉神情非常抑郁,连同学们的到来都没有能使他摆脱这种失望的状态。
两个青年人也喝了点酒。大人们只顾自己谈话。刘西雅听了这几个青年人交换的一言半语,就已经明白,他们并不是做客去的。
“在哪儿?”沃洛佳隔着“雷响”托里亚向若拉弯过身去,轻声问道。
“医院。”若拉阴郁地回答。“你们呢?”
“我们的学校……”沃洛佳的狭长的深色眼睛闪耀着大胆和狡猾的光辉,把身子更弯向若拉,兴奋地凑着他的耳朵说起来。
“怎么样?不是假的吧?”若拉有一霎时摆脱了原来的状态,问道。
“不,是真的!”沃洛佳说,“学校很可惜,不过没关系,将来我们再盖新的!”
刘西雅因为他们瞒着她在干什么秘密活动很生气,就说:
“你要是约了人来,就该待在家里。整天有一些男孩子和女孩子跑来打听:‘沃洛佳在家吗?沃洛佳在家吗?’”
沃洛佳笑起来,打岔说:“我——就像瓦西卡·布斯拉依①一样:‘大伙都到瓦西卡家里来!’”
①瓦西卡·布斯拉依即瓦西里·布斯拉耶夫,古代诺夫哥罗德壮士歌中的主人公,勇敢豪迈,酷爱自由。
生着一头灰色的鬈发、四肢骨骼粗大的“雷响”托里亚突然站起身来,不十分清晰地说:
“我向大家祝贺伟大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
他因为喝醉了,胆子壮起来。他两颊通红,眼睛里露出狡猾的神气,开始拿一个叫费莫奇卡的姑娘来打趣沃洛佳。
若拉并不专对着什么人,用他的亚美尼亚人的黑眼睛阴沉地望着面前的桌子,说道:
“当然,这并不合乎时代,但是我很了解毕巧林①……当然,这也许不符合我们社会的精神,但是在某些场合,他们正是罪有应得……”他沉默了一会,又阴郁地加了一句:“我指的是女人……”
①毕巧林是俄国作家莱蒙托夫(1814—1841)所著长篇小说《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刘西雅引人注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雷响”托里亚面前,温柔地吻着他的耳朵,一面说道:
“亲爱的托里亚,你完全醉了。”
总之,出现了这样不协调的气氛,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就带着她素有的急躁和处理问题的实际态度说,该各自回家了。
玛鲁霞姑姑因为要料理家务和照顾孩子,一向是天一亮就醒。她把脚伸进拖鞋,披上家常的衣服,很快地生起炉子,放上水壶,一边想着心事走到对着空地的窗前。空地左面是儿童医院和伏罗希洛夫学校的校舍,右面山岗上是区执委会和“疯老爷”的房子。突然,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喊……在阴霾满布、奔驰着低低的碎云的天空下面,在伏罗希洛夫学校的校舍上,迎风招展着一面红旗。风时而非常有力地把它拉紧,使它整个伸展成一个抖动的长方形,时而又把它微微放松,那时它就打着皱褶垂下来,它的边缘不住地卷起又展开。
在“疯老爷”的房子上飘扬着一面更大的红旗。一大群德国兵和几个穿便服的人站在搁在房子旁边的梯子附近,仰望着旗子。梯子上站着两个兵士,一个站在梯子搭着房顶的地方,另外一个站得低些,他们时而望望红旗,时而跟站在下面的人交谈几句。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谁也不肯再往上爬,去把红旗拔掉。在这最高点上,红旗庄严地飘扬着,全城都望得见。
玛鲁霞姑姑糊里糊涂地甩掉拖鞋,把脚伸进皮鞋,连头巾也不披,头也不梳,就跑去找她的邻居去了。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穿着贴身的衬衣,微肿的腿正跪在窗台上,两手抓住窗框,脸上带着欣喜欲狂的表情望着红旗。眼泪顺着瘦削、黝黑的面颊滚滚地流下来。
“玛鲁霞!”她说,“玛鲁霞!这是为我们苏联人挂的。他们记得我们,我们并没有被我们的人遗忘。我……我祝贺你!……”
于是她们就互相扑过去拥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