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和生活胜过艺术;但是艺术却努力迎合我们的嗜好,而现实呢,谁也不能使他顺从我们的希望——希望看到一切事物都像我们最喜欢、或最符合我们的常常偏颇的概念的那个样子。这种投合流行的思想方式的例证很多,我们只举一个:很多人要求讽刺作品中包含“可以使读者倾心相爱的”人物,这原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要求;但是现实却常常不能满足这个要求,有多少事件并没有一个可爱的人物参与在内;艺术几乎总是顺从这个要求,例如在俄国文学里面,不这样做的作家,除了果戈理的作品中,“可爱的”人物的缺乏也由“高尚的抒情的”穿插所弥补了。再举一个例:人是倾向于感伤的;自然和生活井没有这种倾向;但是艺术作品几乎总是或多或少地投合着这种倾向。上述的两种要求都是由于人类的局限性的结果;自然和现实生活是超乎这种局限性之上的;艺术作品一方面顺从这种局限性,因而变得低于现实,甚至常常有流于庸俗或平凡的危险,另一方面却更接近了人类所常有的要求,因而博得了人的宠爱。“但是,如此说来,你自己也承认了艺术作品能够比客观现实更好、更充分地满足人的天性;因此,对于人来说,它们胜过了现实的产物。”——这个结论可下得并不正确;问题在于人为地发展了的人有许多人为的要求,偏颇到虚伪狂妄的地步的要求;这种要求不可能完全满足,因为它们实际上不是自然的要求,而是不健全的想像的梦想,投合这些梦想,就是被投合的人都一定要觉得可笑和可鄙的,因为他本能地感觉到他的要求不应当满足。这样,公众和跟随它的美学都要求“可爱的”人物和感伤性,然后这同一公众又嘲笑满足这种欲望的艺术作品。投合人的怪癖并不等于满足他的要求。这些要求中最重要的是真实。

以上我们只是说了在内容和效果方面人所以偏爱艺术作品甚于自然现象和生活现象的根源,可是,艺术或者现实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印象也极其重要:事物的价值也要由这种印象的深浅来衡量。

我们已经看到,艺术作品所引起的印象比活生生的现实所引起的印象要微弱得多,这已无需加以证明。可是在这一点上,艺术作品却比现实现象处于有利得多的境地,这种境地可以使一个向来不分析自己的感觉的原因的人假定:艺术本身对人所起的作用比活生生的现实更大。现实出现任我们面前是与我们的意志无关,而且多半是不合时宜的。我们去交际、游玩,常常不是为了欣赏人类的美,不是为了观察人的性格,注视人生的戏剧;我们出门时满怀心事,无暇获取各种印象。但是有谁到绘画陈列馆去不是为了欣赏美丽的绘画呢?有谁看小说不是为了研究书中所描写的人物性格和探究情节的发展呢?我们之注意现实的美和伟大,差不多总是勉强的,哪怕现实本身能够吸引我们那完全投射在别的事物上的视线,哪怕它能够勉强打入我们那给别的事占据了的心。我们对现实的态度,正如对一个强要和我们认识的讨厌的客人;我们极力避开它。但是有时候,我们的心会因为自己不注意现实而感到空虚,——那时我们就转向艺术,恳求它充实这种空虚;我们自己反倒变成曲意奉承的恳求者了。我们的生活之路上撒满了金币,可是我们没有发现它们。因为我们一心想着我们的目的地,没有注意我们脚下的道路;即令我们发觉了它们,我们也不能够弯身拾起来。因为“生活的马车”制止不住载着我们向前奔驰,——我们对现实的态度就是如此;但是,当我们到了驿站,寂寞地踱来踱去等待马匹的时候,我们就会很注意地观看那也许根本不值得注意的每一块洋铁牌,——我们对艺术的态度就是如此。我们更不用说,每个人对生活现象的评价都不同,因为在每一个别的人看来,生活只是别人所看不见的一些特殊现象,所以整个社会不能对这些现象作出判决,而艺术作品却是由舆论的法官来判断的。现实生活的美和伟大难得对我们显露真相,而不为人谈论的事是很少有人能够注意和珍视的;生活现象如同没有戳记的金条;许多人就因为它没有戳记而不肯要它,许多人不能辨出它和一块黄铜的区别;艺术作品像是钞票,很少内在的价值,但是整个社会保证着它的假定的价值,结果大家都宝贵它,很少人能够清楚地认识,它的全部价值是由它代表着若干金子这个事实而来的。当我们观察现实的时候,它好象一种完全独立的东西,独自地吸引我们注意,难得让我们有想到我们的主观世界,我们的过去的可能。但是当我看一件艺术作品的时候,我就有主观的回忆的完全自由,而且[它]对我说来通常总是引起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幻想和回忆的一种原因。当我看到现实中的悲剧场面的时候,我不会回想到自己的事,而当我读到小说中关于某个人物的死亡的插曲时,我的记忆中就会清晰地或模糊地再现出我亲身经历的一切危险、我的亲人亡故的一切事例来。艺术[、特别是诗]的力量通常就是回忆的力量。正是由于它那不完美、不明确的性质,正是由于它通常只是“一般的东西”,而不是活的个别的形象或事件,艺术作品特别能够唤起我们的回忆。当我看到一幅不象我的任何熟人的完美的画像的时候,我会冷淡地掉过头去,只说:“还不坏”,但是当我看到一幅仅只约略措出的、不明确的、谁也无法从那里清楚地认出自己的相貌的速写的时候,这贫乏无力的画却使我想起了一个亲爱的人的面容,我对那洋溢着美和表情的生动的面孔只是冷淡地看几眼,而看这幅毫无价值的速写时我却陶醉了,因为它使我想起了[我的亲近的人,并由于回忆而想起了我对他的关系,想起了]我自己。

艺术的力量是一般性的力量。艺术作品还有一方面,使无经验的或短视的人看来,好象艺术是胜过生活和现实现象的,那就是:在艺术作品里面,一切都由作者亲自展露出来,加以说明,但是自然和生活却要人用自己的力量去揣摩。在这里,艺术的力量就是注释的力量;但是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说。

我们找出了许多视艺术重于现实的理由,但它们只能说明为什么这样,而不能证明这种偏爱是合理的。我们既不同意说:艺术在内容或表现的内在价值上足以与现实抗衡,更不要说高于现实,我们自然也不能同意目前关于艺术是根据人类的哪些要求而产生的、艺术存在的目的和艺术的使命是什么等问题的流行的见解。关于艺术的起源和作用的流行的意见可以叙述如下:“人有一种不可克制的对美的渴望,但又不能够在客观现实中寻找出真正的美来;于是他不得不亲自去创造符合他的要求的事物或作品,即真正美的事物和现象。”(或按照流行学派的专门术语来说):“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美的观念,要由艺术作品来实现。”为了说明其中所包含的不完全的、片面的暗示的真意,我们应当将这个定义分析一下。“人有一种对美的渴望。”但是假如我们理解美,如这个定义所规定的,为观念与形式的完全吻合,那末,不单只艺术,所有人类的一般活动都可以被推断为这种对美的渴望的结果。因为人类活动的基本原则就是完全实现某种思想;渴望观念与形象一致,是一切技艺[一切旨]在创造和改善[我们所需要的各种物品的劳动]的形式的基础;把艺术当作对美的渴望的结果,我们就混淆了“艺术”这个词的两种不同的意义:一、纯艺术(诗、音乐等),和二、将任何一件事做好的技能或努力;只有后者是追求观念和形式的一致的结果。但是,假如把美(如我们所认为的)理解成一种使人在那里面看得见生活的东西,那就很明白,美的渴望的结果是对一切有生之物的喜悦的爱,而这一渴望被活生生的现实所完全满足了。“人在现实中找不出真正的完全的美。”我们曾极力证明,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我们想象的活动不是由生活中美的缺陷所唤起的,却是由于它的不在而唤起的;现实的美是完全的美,但是可惜它并不总是显现在我们的眼前。假如说艺术作品是我们对完美之物的渴望和对一切不完美之物的蔑视的结果,人该早就放弃一切对艺术的追求,把它当作徒劳无益的事了,因为在艺术作品中没有完美;一个不满意现实的美的人,对于艺术响造的美就会更其不满。因此,要同意关于艺术的作用的通常的解说是不可能的;不过在这解说中有些暗示,如果适当地加以解释,是可以被认为正确的。“人不满足于现实中的美,因为他觉得这样的美还不够,”——这就是通常的解说的实质和正确之处,不过它是被曲解了,它本身也需要加以解说。海是美的,当我们眺望海的时候,并不觉得它在美学方面有什么不满人意的地方;但是并非每个人都住在海滨,许多人终生没有瞥见海的机会,但他们也想要欣赏欣赏海。于是就出现了(对他们说来是有趣的和动人的)描绘海的图画。自然,看海本身比看画好得多,但是,当一个得不到最好的东西的时候,就会以较差的为满足,得不到原物的时候,就以代替物为满足,就是那些有可能欣赏真正的海的人,也不能随时随刻看到它,——他们只好回想它;但是想象是脆弱的,它需要支持,需要提示,于是为了加强他们对海的回忆,在他们的想象里更清晰地看到它,人们就看海的图画。就是许多(大多数)艺术作品的唯一的目的和作用,使那些没有机会直接欣赏现实中的美的人也能略窥门径,提示那些亲身领略过现实中的美而又喜欢回忆它的人,唤起并且加强他们对这种美的回忆。(我们暂不讲座“美是艺术的主要内容”这个说法;下面我们将要用另一个名词,一个在我们看来更准确,更完全地规定了艺术内容的名词来代替“美”这个名词。)所以,艺术的第一个作用一切艺术作品毫无例外的一个作用,就是再现自然和生活。艺术作品对现实中相应的方面和现象的关系,正如印画对它所由复制的原画的关系,画像对它所描绘的人的关系。印画是由原画复制出来的,并不是因为原画不好,而是正因为原画很好;同样,艺术再现现实,并不是为了消除它的瑕疵,并不是因为现实本身不够美,而是正因为它是美的。印画(不比被复制的原画好,它在艺术方面要比原画低劣得多);同样,艺术品任何时候都不及现实的美或伟大;但是,原画只有一幅,只有能够去参观那陈列这幅原画的绘画馆的人,才有机会欣赏它,印画却成百成千份地传播于全世界,每个人都可以随意欣赏它。不必离开分的房间,不必从他的沙发上站起来,也不必脱下身上的长袍;同样,现实中的美的事物并不是人人都能随时欣赏的,经过艺术的再现(固然拙劣,粗糙、苍白,但毕竟是再现出来了),却使人人都能随时欣赏了。我们为我们所珍爱的人画像,并不是为了要除去他的面貌上的瑕疵(这些暇疵干我们什么事呢?我们并不注意它们,或者我们简直还珍爱它们),而是使我们有可能欣赏这幅面孔,甚至当本人不在我们眼前的时候,艺术作品的目的和作用也是这样,它并不修正现实,并不粉饰现实,而是再现它,充作它的代替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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