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和精神上的宁静与安逸有没有玄学的根据,全要看每个人的性情和经验的倾向而定。生活到处都陷在不可知的境界里,只有暂时的或历史性的场面留下来作为指导——并且那也会过去的。尤金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中,有一时期竟然会爱好各种宗教性的玄想,这似乎有点文不对题,可是生活在大风大浪中是会这样。这种玄想就成为逃避自己,逃避他的疑惑与失望的避难所,所有的宗教思想也都是这样的。

如果要我解释宗教,我会说它是人类所发明的、用来保护被环境弄得血淋淋的心灵的绷带;一个把他从不可逃避的渺茫不定中包起来的套子。我们尽量把一切想着是永恒的,尽量把它们当作是永恒的。宗教显然给了生活一个安身之处和一个名义——虽然那只是一个幻想。所以我们给带回到时间、空间和无涯的心灵那儿去——可是我们给当作什么呢?我们总是站在它们面前,把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都归之于它们。

但是对宗教的需要并不是经常的,象生活里所有别的那样。一个心灵恢复了健康以后,它很容易又回到以前的幻想上去。女人又进入了他的生活——请不要相信会有什么别的情形——也许是给尤金的那种沉思和孤单的意境吸引住了。虽然悲剧使他平静下来一个时期,他又活跃起来。他更怀疑地看着她们走近,可是心里不能不给她们勾动——那些他应邀赴会的会客室里走进来的女人,想引起他兴趣的太太小姐们(她们几乎不由他不感觉兴趣),舞台上的女人——女艺术家、女诗人、杂技表演人、评论家、理想家。由于这许多接触、通讯和聚会,他跟有几个发生了关系,结局也跟过去一样。他还是没有变吗?变得不多——不。只是在思想和情感上更无情了——锻炼成了一个为生活和工作而工作的人了。也有剧烈的场面、眼泪、分离、遗弃、冷淡的相会,玛特尔照顾着的小安琪拉总呆在一边作为他的支柱和安慰。

尤金是一个彻头彻尾不敬神的艺术家,只爱《圣经》里句子的美妙和叔本华、尼采、斯宾诺莎、詹姆士①等所提出的奥秘。他发现他的孩子有着极可爱的个性,并且引起了他研究的兴趣——他有时能够带着亲切的关怀默想着她,发现她有点象自己,也有点象安琪拉,一面还猜度着她将来的结果。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会对艺术发生兴趣吗?她那么大胆、活泼、顽强,他想着。

①詹姆士(1842—1910),美国心理学家,哲学家。

“你的孩子简直象个鞑靼人,”有一次玛特尔对他说。他笑着回答:

“不过我还是要看看我对她有没有办法。”

他有时候想着,要是他跟小安琪拉渐渐能够互相完全了解,她不太早结婚,那末他就可以拿她作为中心,建立起一个美满的家庭。也许,她的丈夫不会反对跟他住在一块儿。

最后的一幕我把它安排在蒙特克勒尔他的工作室里。玛特尔和她的丈夫经常住在那儿,替他主持家务,小安琪拉成了他的安慰。他住在那儿工作。有天夜晚,他坐在火炉前看书,一部历史书中有一个意见使他想起了斯宾塞的《事实与批判》里论“不可知的”那几章奇妙言论中的一节,于是他站起身去寻找。在他的书籍里寻找了一会儿后,他找出了那本书,心领神会地又读了一遍,因为关于生活方面,它很配合他的性情,尤其是他的思想状况。这一节跟他的观点特别有关系,所以我把它引来说一下:

“我们感官所认识的物体的奥秘,是超越我们知识范围的,宇宙的子宫里(如果我们可以这样称它的话)所呈现的东西更超越了我们的知识范围,因为前一种还可以(并且也是)给许多人认为是可以用创造的假设来解释,给其余的人用进化的假设来解释,而后一种就不能这样来解释了。有神论者和不可思议论者得同意承认·空·间的各种性质是内在的、永恒的、非创造的——是在所有创世之先,如果有过一次创世的话。所以要是我们能够识破生存的奥秘,还有更卓越的奥秘摆在我们面前。凡是被认为既不是创造的又不是进化而来的东西,比起看得见、触得到的东西所呈现的事实,就根源上讲,是更不可想象的了……想到这个空白形体的存在,尽管在我们目力所及的地方向四下探索,可是还有未经探索的部分,我们的想象力所横跨的部分要是跟未经探索的部分一比,就变得极微小的了——想到一个空间,我们不可衡量的星球体系跟它一比,就变成了一小点。这种思想简直把我们难倒了,使我们无法去思索。最近几年,对这个无边的、无原始的、一直存在着并且一定得永远存在着的空间的认识,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

“唔,”尤金说着回过头去,因为他觉得听见一个轻微的声音,“这的确是我所看过的关于人类思想限度的最好的解释。”接着他看见小安琪拉走进来,穿着一件有点儿象小丑服装的袋形小睡衣。他微笑着,因为他知道她喜欢撒娇,又机灵、又调皮。

“你现在上这儿来干吗?”他装着很严厉地问。“你知道你不该这么晚还不睡。要是给玛特尔姑妈看见了,那还了得?”

“可是我睡不着呀,爸爸,”她狡猾地回答,急切地想跟他在火炉边多呆上一会儿,所以撒娇地轻轻跑上前来。“您抱着我,好吗?”

“好,我知道你怎么睡不着,你这坏东西。你上这儿来要我抱着睡。快去!”

“哦,别这样,爸爸!”

“好吧,来吧。”他把她抱起来,又在火炉边坐下。“现在你好好睡,不然就回到床上去。”

她蜷缩起来伏着,黄头发靠在他弯着的胳膊上。他一面望着她的面颊,一面回想到她诞生时的那场暴风雨。

“花一般的小姑娘,”他说。“可爱的小娃娃。”

她没有回答。一会儿,她睡着了,他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回来的时候,他走到外面枯黄的草地上。十一月末的寒风吹着残留在树枝上的枯黄叶子沙沙作响。满天星斗——猎户星座的庄严的一环和那些形成北斗和大小熊的神秘的星星,还有那被称作银河的遥远、模糊的星河。

“在这一切里,”他想着,一面用手抹着他的头发,“安琪拉到底在哪儿呢?我将来会在哪儿?人生是个多么可爱的浑沌——多么丰富、多么温柔、多么狰狞、多么象一支五音繁会的交响乐曲。”他望着闪耀的高空,心灵里涌起伟大的艺术美景。

“风的声音——今儿晚上天气多美,”他想。

接着,他静静地回进房去,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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