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苏珊——戴尔太太、科尔法克斯,可是他把他们全都撇开。要是他们能看到他现在这样,他们会觉得怎样!接着又听到一声闷闷的喊叫,他迅速走回去。他受不了啦。

可是他没走进去,只凝神听着,听见一种象窒息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那是安琪拉吗?

“下面的钳子,”——兰伯尔特大夫的声音。

“上面的钳子。”又是他的声音。有些金属在钵里碰撞的声响。

“恐怕这样不成,”又是兰伯尔特大夫的声音。“我们得动手术!我真不愿意开刀。”

一个护士走出来看尤金在不在附近。“您最好上下面候诊室去,威特拉先生,”她警告他。“他们很快就要把她送出来了。不会太久的。”

“不,”他突然说,“我要亲自看一下。”他走进那间房。安琪拉躺在房中间的手术台上。六个灯头的无影灯在头上很近的地方照着。威勒特斯大夫在她头边给她上麻药。兰伯尔特大夫在右边,手上戴着橡皮手套,血淋淋地拿着一把解剖刀,完全没有觉察到尤金。两个护士中有一个在安琪拉脚边,看管一张小桌子上的刀、杯钵、水、海绵和绷带。德瑟尔小姐在桌子左边。她的手正在整理安琪拉身边的什么布。在她旁边,对着兰伯尔特大夫,是另外一个尤金不认识的外科大夫。安琪拉大声呼吸着。她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的脸给布盖起来,还有一个橡皮口罩,或是又尖又圆的东西。尤金紧捏住自己的手。

那末他们毕竟要动手术了,他想着。她糟到了这地步。切开子宫。那末他们即使把小孩弄死也不能把小孩弄出来了。书上说,有记载的病例百分之七十五都很顺利,可是有多少没有记载的呢?兰伯尔特大夫是一位高明的外科医师吗?安琪拉的虚弱的心脏受得了醚吗?

他站在那儿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景象。这时候,兰伯尔特大夫很快地洗了洗手。他看他拿起一把发亮的小钢刀——象擦过的银器一样亮。这个老头儿的手裹在橡皮手套里,在灯光下呈现出蓝白色。安琪拉露出来的皮肉颜色象蜡一般。他弯着腰准备开刀。

“办得到的话,保持她正常呼吸,”他对那个年轻的大夫说。“要是她醒过来,就给她醚。大夫,你最好注意着她的动脉。”

他似乎在腹部中央偏下的地方轻轻切了一刀,尤金看见刀口碰着的地方涌出了一小股血。裂口好象并不怎么大。一个护士不断把流出来的血揩掉。他再切的时候,腹肌下面保护内脏的膜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了。

“我不愿意开得太大,”外科大夫平静地说——好象在对自己说话似的。“这些内脏很容易变得不好应付。大夫,请你把两头提高。对啦。海绵,伍德小姐。现在,只要在这儿再开一点儿就成啦,”——他象一个诚实的木匠或是细木工人那样又在切着。

他把刀丢在伍德小姐捧着的一碗水里。他的手伸进流血的伤口——那伤口一直由护士用海绵在揩着——翻露出一件东西。那是什么呢?尤金的心怦怦跳着。他现在用第三指伸到里面去——后来食指和中指都进去了——一面说道,“我找不到腿。再来试试。啊,是的。找到了!”

“要不要我替你把头稍为搬动一下,大夫?”在他左边的那个年轻的大夫这么说。

“小心!小心!它弯在尾骶骨附近。不过我现在找到啦。

要慢,大夫,注意胎盘。”

一件东西从那个可怕的、切开流血的洞口里出来了。很奇怪——一只小脚,一条腿,身体,一个头。

“我的天,”尤金对自己说,眼睛里又满含着泪水。

“胎盘,大夫。注意腹膜,伍德小姐。它还活着,没有问题,德瑟尔小姐,她的脉搏怎样?”

“稍许弱一点,大夫。”

“少给点儿醚。现在都拿出来了!我们把这个放回去。海绵。我们只得过后再缝起来,威勒特斯。我不相信它自己会收口。有些外科大夫认为会的,不过我不敢信任她的恢复能力。无论如何,先缝上三、四针吧。”

他们象木匠、细木工人、电气工人那样工作着。尽管他们显得非常关心,安琪拉还是象一个人体模型。可是他们却很紧张,是一种通过缓慢而准确的动作表现出的紧迫。“越是不忙,越来得快,”尤金想起了这句老格言。他瞪眼望着,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梦魇。也许是一幅名画。象林布兰的《守夜》。他不认识的那个年轻大夫提着一个紫色玩意儿的脚,把它提到空中。可能是一只剥了皮的兔子,可是尤金的吃惊的眼睛认出来,那是他的孩子——安琪拉的孩子——这一切可怕的挣扎和痛苦都是为了这孩子。它身上满是血污,显得很奇怪,是一个怪物,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大夫却正在用手拍它的背,一面好奇地望着它。同时来了一声微弱的啼哭——还不是啼哭——只是一个很微弱、古怪的声音。

“她真小,不过我想她会长大的。”威勒特斯大夫在说这婴孩。安琪拉的婴孩。这时护士接过手去。刚才他们在切安琪拉的肉。现在他们在缝安琪拉的伤口。这不是生活。这是一场梦魇。他神魂颠倒,给鬼迷住了。

“大夫,现在我想可以了。德瑟尔小姐,毛毯。你可以把她搬走啦。”

他们替安琪拉做了好些事,扎起绷带,拿开尖嘴罩,使她恢复平卧的姿势,准备给她揩揩身体,把她移到流动台上,然后推出去。这时,她还是毫无知觉地呻吟着。

尤金几乎受不住那种很响的、难听的呼吸声。这声音从她那儿传来,太奇怪了——好象她的毫无知觉的心灵在哭泣似的。小孩也在健康地哭着。

“哦,天啊,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人生!”他想着。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死亡,开刀!失去知觉!疼痛!她能活下去吗?她会活下去吗?他现在做父亲啦。

他转过身,看见护士抱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儿,下面垫着一块白纱或是垫子。她正在给小孩身上擦油。现在,她是一个粉红色的婴孩了,跟任何其他婴孩一样。

“很不错,是吗?”她安慰地说。她要使尤金恢复常态,因为他显得那么精神恍惚。

尤金瞪眼望着那个小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作怪。这是一种神经性的、发痒而微痛的感觉。他摸摸婴孩。他瞧瞧她的手,她的脸。她很象安琪拉。是的,真象。是他的孩子。是安琪拉的。她会活下去吗?他会变好点儿吗?哦,天啊,现在把这硬塞到他身上来,不过到底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不要呢?可怜的小东西。要是安琪拉死掉——要是安琪拉死掉,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孩子,这个通过她长期戏剧性的挣扎而得来的小女孩。要是她死掉,留下来的就是这孩子。她会对他怎样?指导他?给他力量?改变他?他不知道。不过不知怎么,不由他做主,她已经开始打动了他的心弦。她是在暴风雨中诞生的。安琪拉,现在就在他旁边——她会活着看到婴孩吗?她还在那儿,没有知觉、麻木、受了刀割。兰伯尔特大夫在离开之前,最后又看了她一眼。

“大夫,您想她能活下去吗?”他焦急地问这个有名的大夫。后者显出很严肃的样子。

“我不敢讲。我不敢讲。她的体力不太理想。心脏和肾脏恰巧也不很好。不过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不得不这样。我很难受。还好我们救了孩子。护士会给她最好的照顾的。”

他走出去,到现实世界中去,象一个工人下班那样。我们大家都可以那样。尤金走到安琪拉旁边站住。这是多年不信任的结果,他想起来万分难受。他对自己,对生活,对生活的纷繁奇怪感到惭愧。她个子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虚弱。是的,是他做出来的。由于他的欺骗,他的不可靠,他的游移不定的性情,她才落到这步田地的。从某一个角度看来,简直就是暗杀,而直到最后这一小时,他几乎都没有软化。不过生活也教训了他。现在,现在——哦,真该死!但愿她会好起来,他一定尽力朝好的方面做。是的,他会的。这句话从他心里发出来似乎很可笑,但是他真要尽力。爱情是抵不上它所引起的痛苦的。算了吧。算了吧。他活得下去的。真象亚勒弗烈·拉塞尔·华莱士所指出来的那样,有阶级组织和权柄。的确有个上帝。他在他的宝座上。这些强大、神秘、不变的力量不是没有用意的。只要她不死,他一定尽力规规矩矩。一定!一定!

他呆呆地望着她。她样子这么虚弱,这么苍白,他认为她不会好了。

“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吗,尤金?”玛特尔已经来了一会儿,现在站在他身边说。“我们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护士说她也许要隔好几小时才会醒过来。孩子交给他们照顾是没有问题的。”

孩子!孩子!他忘了孩子,也忘了玛特尔。他在想着他一生的漫长、黑暗的悲剧——它的乌烟瘴气。

“好,”他疲乏地说。这时已经快天亮了。他走出去,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上他姐姐家去,可是他尽管疲倦,却简直不能入睡。他象发烧似的在床上翻来复去。

第二天,他一早就起来,急着要去看看安琪拉——还有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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