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下坠的疼痛吗?”他笑着问安琪拉,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齿。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大夫,”她回答。“我感到种种疼痛。”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他回答,装着很愉快。“那跟别的疼痛不同。”

他走开了,尤金跟着他。

“她的情形怎样?”他们走到过道里的时候,尤金问。

“还算不错。她不很强壮,您知道。我想她不至于出什么事情。兰伯尔特大夫一会儿就来。您还是跟他谈吧。”

住院大夫不愿意撒谎。他认为应该让尤金知道。兰伯尔特大夫也主张这样,不过他要等到最后,等到他能够判断准确的时候。

五点钟他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他用严肃、仁慈的目光望着安琪拉,搭了一下她的脉搏,用听筒听了一下她的心脏。

“大夫,您认为我没有问题吗?”安琪拉声音微弱地问。

“当然啦,当然啦,”他轻声回答。“小小的女人,挺大的勇气。”他抚摸了一下她的手。

他走出房去,尤金跟随着他。

“怎么样,大夫,”他问。这是几个月以来尤金第一次想到失去了的钱财和苏珊以外的事情。

“我想应该告诉您,威特拉先生,”这位年老的外科医师说,“您太太的情形很严重。我不愿意不必要地惊扰你——一切也许会很顺利的。我没有绝对的理由肯定说是不顺利。她这时候生孩子,年纪是太大了。她的肌肉已经没有弹性。我们最担心的是她肾脏会有什么不凑巧的并发症。在她这年龄的女人,胎儿的头总是不容易生下来的。可能要牺牲掉孩子。我可拿不准。我从不喜欢考虑切开子宫。很少用那办法,而且也并不总是顺利的。凡是可以替她做的,我都会做。我要你明白目前的情况。在采取任何严重步骤之前,都会征得你的同意的。不过到时候,你得很快作出决定。”

“大夫,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决定告诉您,”尤金说,他充分认识到情况的严重,一时又恢复了以前的魄力和庄严。

“尽一切可能的方法救她的性命。我没有别的希望。”

“谢谢,”外科大夫说。“我们会尽我们的力量的。”

随后有几小时,尤金坐在安琪拉身旁,看着她忍受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能忍受的疼痛。他看见她一再缩成僵硬的一团,脸色惨白,额上满是汗珠,接着松弛下来,又涨红了脸,呻吟着,但是并没有哭出声来。说也奇怪,他看出来她不象他那样吃不起苦,有一点儿病痛就呜咽起来;她代表一种伟大的创造力,这给了她伟大的力量来忍受痛苦。她再也笑不出来了。这是不可能的。她是呆在一个不断的、骇人的痛苦泥塘里。玛特尔回家去吃饭,答应饭后还再来。德瑟尔小姐带了另一个护士来。尤金离开了房间,安琪拉已经准备接受那个最后的考验了。她穿上医院经常使用的背后敞开的宽大衣服和白麻布的裹腿。在兰伯尔特大夫的吩咐下,顶层的开刀间里预备好了一张手术台,门口停着一架四轮流动台,准备必要的时候把她载去。他吩咐护士一看到她熟悉的那种临盆的真正疼痛时,就去喊他。外科住院大夫应该亲自负责这个产妇。

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尤金对他们对待这种悲剧的机械的、实际的、认真的态度感到惊奇——医院里尽是产妇。德瑟尔小姐镇静、含笑地做着她的工作,不时替安琪拉换枕头,拉平皱乱的被褥,拉好窗帘,在镜台的镜子面前,或者在壁橱门上的镜子面前整理她的花边帽子或是围裙,还做着数不尽的小事情。她不理会尤金的紧张态度,或是玛特尔的(当她在房里的时候),她走进走出,跟别的护士谈笑,非常安定地做着她应做的事情。

“有什么可以减轻她痛苦的办法吗?”尤金有一次疲乏地问。他的神经已经支持不住了。“她受不了这种痛苦。她没有这种体力。”

她温和地摇摇头。谁也没有办法。“我们不能给她麻醉剂。那会停止这个过程的。她只得忍受这种痛苦。所有的女人都得这样。”

“所有的女人,”尤金想着。天啊!女人每次生小孩的时候都要经过这样的难关吗?现在世界上有二十亿人口。有过二十亿次这样的场面吗?他自己也是这样生出来的吗?——安琪拉?——每个孩子?她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啊!——这么没必要,这么傻。可是现在,空想这一套已经太晚了。她在受罪。她正痛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外科住院大夫又来看看她的情形,表面上一点儿没有惊慌的样子。他相当安心地向站在他旁边的德瑟尔小姐点点头。“我看她的情形不错,”他说。

“我也这样想,”她回答。

尤金觉得奇怪,他们怎么会这样说。她痛得那么厉害。

“我上一号病室去一小时,”大夫说。“要是有什么变化,你可以上那儿去找我。”

“可能有什么变化,”尤金自忖着,“有什么比现在更坏的变化吗?”他想着在那本书里看见的插图——不知道要不要用那里所说的使用机械的可怕办法来帮助安琪拉。那些插图指给他看接下去可能发生的悲惨的事。

午夜时分,尤金痛苦、关切地等待着的那个料想会出现的变化来了。玛特尔还没有回来。她等着尤金的通知。虽然安琪拉以前呻吟过,有时还紧张地缩着,无目的地、痛苦地扭动着,不过她现在好象晕过去了似的翻腾着。尖叫声随着她的动作一声又一声。他奔向门口,可是护士已经在那儿迎着他了。

“在这儿,”她平静地说。她到外面去打电话给威勒特斯大夫。另一个护士从另一间房走来,站在她的旁边。尽管安琪拉满脸紧张,血管肿胀,面色发紫,她们还是很镇静。尤金几乎不能相信,但是他也竭力装着镇静。那末生养就是这样!

一会儿工夫,威勒特斯大夫来了。他也很镇静,精神饱满、有条不紊。他穿着一套黑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白麻布短衫,可是一面走出去,一面就把它脱下。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披着一件长长的白围裙,就象尤金看见屠夫们穿的那种,两只袖子卷得很高。他走到安琪拉面前,开始工作,一面对护士说了些话,尤金没有听清楚。他不能看——他起初不敢看。

在第四次或第五次抽搐性的尖叫时,另一个大夫走来站在他的旁边。他是一个跟威勒特斯年龄相仿的青年,打扮得跟他一样。尤金以前从没有看见过他。“是不是要用钳子?”他问。

“我说不准,”另外一个说。“兰伯尔特大夫亲自来接生。

他照理应该来了。”

过道里有脚步声。那个老产科大夫进来了。他在下面大厅里已经把大衣和皮手套脱掉,就穿着普通的衣服,可是看了看安琪拉,摸摸她的心和太阳穴之后,他走出去,也象那两个大夫一样,换上了围裙。他的袖子也卷起来,可是他并没有马上做什么,只望着两手血淋淋的外科住院大夫。

“不能给她吃点麻醉药吗?”尤金问德瑟尔小姐。没有人注意到他。

她几乎没有听见,只是摇摇头。她只忙着侍候跟她相距很远的上司们——那几位大夫。

“我劝你离开这间房,”兰伯尔特大夫走向尤金,对他说。

“你在这儿不能做什么。你一点不能帮忙,可能还会碍事。”

尤金走了出去,在过道里痛苦地来回踱着。他想着他和安琪拉之间的一切事情——这许多年——共同的奋斗。忽然,他想起了玛特尔,决定打一个电话给她——她要呆在一旁的。接着他又决定暂时不打。她来了也没有用。于是他又想到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玛特尔可以叫她暗地里替安琪拉治疗。随便什么,随便什么——让她这样受苦总是可耻的。

“玛特尔,”他找到她时,在电话里不安地说,“我是尤金。安琪拉痛得非常厉害。她正在生产。你能不能请约翰斯夫人给她帮个忙?这太可怕了!”

“当然可以,尤金。我马上就来。别担心。”

他挂上听筒,又在过道里踱来踱去。他听得出含糊的声音——听得出含糊的叫声。一个护士(不是德瑟尔小姐)走出来,把手术台拖进去。

“要开刀吗?”他焦急地问。“我是威特拉先生。”

“我想不是开刀。我不知道。兰伯尔特大夫要把她搬到手术间去,以防万一。”

不一会儿,他们把她送出来,进了电梯到楼上去。搬动的时候,她的脸给遮起来一点,她周围的人使他看不出她到底怎样。可是由于她寂静无声,他疑心起来。护士说给她注射了极轻微的麻醉剂,一会儿就会清醒的——不至于妨碍动手术,如果需要动手术的话。尤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非常害怕。他站在手术间外面的过道里,有点儿怕走进去。他想起了外科主治大夫的警告,并且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在灯光暗淡的过道里走到尽头,一边思忖着,朝外望去,只见一片白雪的空间。远远有一长列点了灯的火车在铁道的支架上象一条金蛇那样蜿蜒。还有汽车揿着喇叭和行人冒着雪在走。生活多么复杂啊,他想着。多么令人惋惜。一会儿工夫以前,他要安琪拉死,而现在呢?天啊,那是她的呻吟声!他会为了他的恶念受到处罚的——是的,他会的。他的罪恶,所有他做过的坏事,都会受到报应的。他现在就已经因为那些事受到报应了。他的一生是一场什么样的悲剧!多么大的失败!热泪涌上了他的眼眶,他的下嘴唇微微颤抖着,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安琪拉。他突然感到那么难受。他勉强忍住。不能这样,他不能哭出来!眼泪有什么用呢?他的痛苦是为了安琪拉,眼泪对她现在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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