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争吵一直延续下去,直到那天晚上一点、两点、三点;又从第二天早上五点、六点、七点争到中午,再到晚上;然后延续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这是一场可怕的,令人焦灼、痛心、伤神的烦恼;戴尔太太的体重迅速地减轻。她的面色苍白,两眼也显得憔悴。她非常害怕,不知所措,被迫想尽办法来抑制苏珊的反抗和突然发展得可怕的意志。谁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文静、随和、沉默的姑娘行动起来竟会这样积极、自信,这样不屈不挠。她就象突然由流质体变成了铁石一样。她是一个铁打的人,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姑娘,什么都不能感动她——她母亲的眼泪,她母亲提出的社会排斥、最后的毁灭、她跟尤金的物质与精神上的毁灭、报章上的揭露、疯人院的禁闭等等威胁,都打不动她。苏珊注意了母亲很长一段时期,她认为她就爱随便高谈阔论,有时候还夸大其词,可是她说的都是空话。她不信母亲真有勇气会把她监禁在疯人院里,或是揭发尤金(那对她自己也是不利的),更甭谈毒死她或是杀死她了。她母亲爱她。短时期内,她会这样可怕地发怒,过后就会让步的。苏珊的计划是要把她磨垮,自己站稳脚跟,等到母亲筋疲力尽,支持不下去时为止。然后,她再替尤金说些好话,用辩论和吹嘘终于把母亲渐渐扭转过来。尤金也可以参加她们的家庭会议。他和苏珊可以当着母亲把这件事彻底讨论一下。他们大概可以私底下约好在有些意见上表示不一致,不过她要得到尤金,尤金也要得到她。哦,那个欢乐的结局多么美妙啊。现在已经多么接近了,只要再勇敢地战斗一下,就可以到手了。她要战斗的,斗到她母亲支持不住为止——然后,哦,尤金,尤金!
戴尔太太并不象苏珊想象的那么容易给制服。她虽然那么憔悴和疲乏,离开屈服的程度还很远呢。有一次,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母女俩竟然动起手来:苏珊决定打电话把尤金找来,协助解决这场争端。戴尔太太一定不让她去。家里的用人都在外面听着,虽然起初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几乎全直觉地知道她们正极其激烈地争吵着。苏珊决定要上书房去,电话就装在那儿。戴尔太太用背抵着门,企图拦住她。苏珊用力想把门拉开。戴尔太太不顾一切地把苏珊的手拉脱,这很费劲儿,因为苏珊那么强壮。
“真丢脸,”她说,“真丢脸!要妈妈跟你打架。哦,多么下贱——”她一面还挣扎着。最后,她不自觉地淌下了愤怒、歇斯底里的泪水。苏珊到底感动了。很明显,这在母亲是太痛心了。她一边的头发完全挣散开——袖子也扯破了。
“哦,天啊!天啊!”戴尔太太终于坐到一张椅子上,一面喘气,一面辛酸地哽咽着。“我从此抬不起头来了。我从此抬不起头来了。”
苏珊有点儿悲伤地望着她。“对不起,妈妈,”她说,“不过都是您自己惹出来的。我现在也用不着打电话给他,他会打电话来,那时候我再去接,这全是您要按照您的方式管束我的结果。您不肯承认我已经是大人,跟您一样。我有我的一生。我要怎样过,就怎样过。您终究不能阻止我的。您现在还是停止跟我争执吧。我不想跟您吵,我也不想多辩驳,可是我是个大人了,妈妈。您干吗不讲道理?干吗不让我把我的见解说给您听呢?两个人彼此相爱是有权利住在一块儿的。
这不关任何人的事。”
“不关任何人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她母亲恶声地说。
“简直胡说八道。简直是生了相思病所说的痴话。要是你认识到生活,认识到世界是怎么组成的,你会笑话你自己。十年以后,甚至一年以后,你就看得出你现在想做的事是个多么可怕的错误。那时候,你就会简直不相信自己怎么能做出现在所做的事,或者讲出现在所讲的话了。不关任何人的事!哦,老天啊!你心里怎么会一点儿想不到你要做的这件事性质多么荒唐、愚笨和轻率呢?”
“但是我爱他,妈妈,”苏珊说。
“爱!爱!你嘴里说爱,”母亲伤心地、歇斯底里地说。
“你知道爱到底是什么?你想,他打算这样跑来把你从美好的家庭里、从高尚的社会环境里拉走,毁掉你的一生,永远使你陷在泥坑里,你的一生,我的一生,以及你兄弟姐妹的一生,这是爱你吗?他知道什么爱?你又知道什么?替爱德尔、琳勒特、金罗埃想想。你完全不顾他们吗?你对我,对他们的爱上哪儿去了呢?哦,我一直怕金罗埃听到这件事。他会跑去杀死他的。我知道他会的。我不能阻止他。哦,这个耻辱、这件丑事、这场灾难会把我们全拉扯进去的。你没有良心吗,苏珊?没有心肝吗?”
苏珊镇静地瞪眼朝前望着。她想起金罗埃,稍许有点儿害怕。他可能会杀死尤金——她不敢说——他是很勇敢的。可是只要她母亲不把事情闹翻,根本用不着什么杀害,揭露,或是激动。她怎么做法,对于她母亲、金罗埃,或是任何人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不能照着自己的意思做呢?好歹全在她身上。她愿意冒这个险。她看不出有什么坏处。
有一次,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可是她母亲激动地要求她面对事实。“你知道,象你要把自己变成的这种坏女人有多少?你要认识多少这种女人?你以为一个正常的社会里有多少这种人?你要从威特拉太太的立场上看一看。你愿意处在她的地位上吗?你做了我,愿意处在我的地位上吗?假定你是威特拉太太,威特拉太太是你,那怎么样?”
“我就让他去,”苏珊说。
“是的!是的!是的!你就让他去。也许你会,不过你会有什么感觉呢?人家会有什么感觉?你看不出这是多么丢脸,多么不体面的事吗?你完全不能体会吗?完全没有感觉吗?”
“哦,瞧您怎么说话,妈妈。您讲的尽是傻话。您不知道实际的情形。威特拉太太不爱他了。她对我说过。她写了封信给我。我收着那封信,把它还给尤金了。他也不爱她,她知道的。她知道他喜欢我。既然她不爱他,还有什么关系呢?他有权利爱一个人。现在我爱他,我要他,他也要我。我们干吗不能同居呢?”
尽管作出了种种恐吓,戴尔太太免不了也联想到,她这方面的任何公开行动一定(不是大概)会立刻引起的后果。尤金是相当有名气的。除了极秘密地把他杀死(其实她离开这种思想还很远哩)之外,用任何其他方式谋害他都会造成极大的轰动,牵涉到无穷无尽的审问和议论,闹得满城风雨。要是向科尔法克斯或是温菲尔德去揭发他,事实上也就等于对他们揭发苏珊,那末可能连她自己圈子里的朋友都会知道的,因为这两个人都属于这个圈子,可能要谈开来的。尤金的辞职也会引起议论。如果他走掉,苏珊可能会跟着他逃走——那怎么办呢?她有一种想法,认为只要稍许走漏一点儿风声,就会产生最不幸的灾难。那些所谓“黄色”报纸会利用这一类事从中牟利。它们会幸灾乐祸地登载所有的详情细节。这是最可怕、最危险的一个局面,可是很明显的,得想一个办法,而且得快。但是什么办法呢?
在这个危机中,她想起了几件可做的事。这些事不会引起什么不可挽救的、危险的后果,只要苏珊肯答应安安静静地等着,给她一点时间的话。要是她能叫苏珊答应在十天或是五天之内不采取行动,也许一切都会平静下去。她可以去找安琪拉、尤金,需要的话,还找科尔法克斯先生。要离开苏珊去作这些事,她得要苏珊答应,在时间没有到之前,不采取任何行动;苏珊的话她是能够绝对相信的。她装着说苏珊需要时间考虑或是应该花点时间考虑,再三央告,直到那姑娘答应了,唯一的条件就是:她准许苏珊打电话给尤金说明情况。这次吵架后的第二天,尤金就来过电话,可是戴尔太太叫管家回说苏珊不在纽约。第二天,他又打来,又得到同样的答复。他写信给她,可是戴尔太太把信藏了起来,然而在第四天,苏珊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向他说明了情形。她告诉他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惋惜,认为她这会儿跟母亲谈这件事未免太匆忙了,可是既然说了,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准备干下去。他严肃地准备着不顾成败,只要他能得到他的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