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带着这种心情虚度光阴、做工、幻想、企盼的时候,卡萝塔·威尔逊——在她出入的社交界里被人称作诺曼·威尔逊太太——有一天上丽瓦伍德母亲家来了。她是个三十二岁、身材修长的女郎,皮肤、眼睛、头发都微带黑色,具有英国式的漂亮风度,模样很好,仪态大方,通达世故,不仅具有生来的智力和一种幽默感,还有幸运与不幸的经历,这使她看到了生活的浮华面和丑恶面。原先,她的丈夫是个赌棍——一个专靠赌博吃饭的人——这个人属于那一类特殊的人物,他们充作绅士,装出一副神气,无情地诈骗他们结交的不小心的伙伴。卡萝塔·希伯黛尔那时跟母亲一块儿住在马萨诸塞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在当地的一次赛马会上遇见了他。她是跟父母一块儿去的;威尔逊恰巧为了别的事也在那儿。她父亲是个地产商,一度相当成功,对于赛马向来很感兴趣,自己也养着几匹马,他的马虽然不大出名,却也有相当不错的记录。诺曼·威尔逊也装作是个地产投机商,在地产上办过几件相当成功的买卖,不过他主要的本领和他所倚仗的却是赌博。他对市内所有赌博的门径都很熟悉,认识一大批喜欢赌博的人——纽约和其他地方的男女——而且他的运气或是技巧有时好得出奇,有时也挺坏。有些日子里,他能够住在最高贵的公寓里,上最好的饭馆吃饭,光顾费用最大的郊区娱乐场,再不然就跟朋友们一块儿玩耍。有些日子里由于倒楣,他享受不起这些玩意儿,虽然他挺费劲地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可是却不得不借债来维持。在解释事情上,他多少是个宿命论者,总抱着一种信心,认为他的运气会转回来的。当然,运气总会转变,因为每逢困难开始蜂拥而来的时候,他就拚命去想,通常总能想出个主意让自己脱身出来。他的计划向来是去结一个网子,象蜘蛛那样,等待某一个不小心的苍蝇错飞进来。

卡萝塔·希伯黛尔在和他结婚的时候,并不知道热恋自己的人的特别癖性和刁猾嗜好。象所有他那种类型的人一样,他是殷勤的、热切的、多情的、能说会道的。他还有一种潜在的魅力,这迷住了她。那会儿,她不了解他,后来一直也没有了解。他随后表现出的跟她和跟别人的放肆,使她又吃惊,又厌恶。她发觉他自私、跋扈、在他熟悉的那个领域以外就很浅陋,一点儿也不文雅、多情、超逸。有钱的时候,他就坚持要把物质环境布置得极其考究(就他所了解的那样),可是她非常遗憾地发现,他压根儿就不懂。在对她和对所有别人的态度上,他是傲慢的、优越的、丢人现眼的。他的夸张话有时叫她生气,有时又叫她好笑;等最初的热情过去以后,她开始看透了他的虚伪,直看到他的动机和行动,于是她变得很冷淡,然后简直就厌倦了。理智上,她是一个很自负的女人,不乐意跟他多吵闹,对整个生活又很淡漠,不会真正在意的。唯一热切盼望的,就是有一个某种样的理想的情人。她在威尔逊身上既然彻底错误了,于是向外探望,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理想的男人。

各色各样的人都上他们的公寓里来。有赌棍,有酒色过度、委靡不振的社会人士,有采矿专家和投机商人,有时候跟老婆一块儿,有时候干脆就没有。从这些人和她丈夫那儿,以及从自己的观察中,她知道了各种各样的坏蛋,不相配的婚姻,脾气不合的古怪表现,以及性欲所勾起的奇想。由于她相貌很美,很文雅,态度又很大方,于是无穷尽的求爱、撩拨、挑逗和诱惑勾引纷纷投向她来。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丈夫公然扔开她去追逐别的女人,而且还老脸厚皮地承认这一点,所以她瞧不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该洁身自爱,避开别的男人。她带着微妙的鉴别力极其审慎地挑选情人,并且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打算先从一个她最喜欢的男人开始。她寻找有教养的、情感丰富、知情识趣、还得有点儿才具的人,而这种人可不是容易找到的。她的私生活的冗长记录跟这个故事没有关系,不过它们在她性格上留下的痕迹,却是非常重要的。

平时,她对大多数人的态度多半是冷淡的。一个好笑话、一篇好故事偶然逗得她哈哈一笑。她对书籍并不感觉兴趣,除去那些性质很特别的——现实主义的——而这些,除了给私下预订的读者以外,她认为是不应当公开的,不过她又不喜欢什么别的。艺术是叫人神往的——真正伟大的艺术。她喜欢伦勃朗①、法兰士·哈尔斯②、科勒佐③、提香④这些人的绘画,还喜欢卡巴纳尔⑤、布格罗和热罗姆⑥的裸体画。她对这些并不大加区别,而且多半是从肉感的观点上出发的。在她看来,这些人的作品里有真实性,可是又被丰富的想象力渲染得相当淡薄。大多数人都叫她感觉有趣——他们心里的妄想,性格上的特点,撒谎,推托,做作和恐惧。她知道自己是个危险的女人,所以象只猫似的悄悄地走着,经常带有一种要笑不笑的神气,有点儿象挂在蒙娜利莎⑦嘴上的那种微笑,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替自己发愁。她胆量太大啦。同时,她又很随和,极宽大,心肠柔软。碰到有人说她过分随和的时候,她总回答说,“我干吗不呢?我住在这样一所华丽的玻璃房子里。”

①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②法兰士·哈尔斯(1580?—1666),荷兰画家。

③科勒佐(1494—1534),意大利画家。

④提香(1488—1576),意大利画家。

⑤卡巴纳尔(1823—1889),法国画家。

⑥热罗姆(1824—1904),法国画家和雕塑家。

⑦意大利名画家达·芬奇(1452—1519)所绘的一幅著名的人物画。

这一次她回家来,因为丈夫实际上已经暂时遗弃了她。他为某种原因上芝加哥去了——主要是因为纽约的气氛对他太“热”啦,正象她怀疑的那样。由于她不喜欢芝加哥,并且懒得陪着他,她拒绝跟他一块儿去。他气得了不得,疑心她跟人私通,但是他自己又没有办法。她很冷淡。况且除了他所代表的财源以外,她还有别的财源,至少也是可以取得的。

一个富裕的犹太人多年来一再劝她离婚,好嫁给他。他的汽车和钱财都听她使用,但是她只是虚与委蛇。他日常所能做的,就是打电话问她,他能不能乘汽车来。(他有三辆汽车。)她多半总冷淡地加以拒绝。“有什么用?”这是她拿手的问话。她丈夫有时候并不是没有车子。高兴的时候,她有办法乘汽车,欢喜穿什么就穿什么,还应邀去参加许多有意思的远足。她母亲很知道她的古怪心境,婚姻的烦恼,夫妻的失和,以及好挑逗的脾气。她尽力管束住她,因为她想给女儿保持离婚再嫁的权利,希望她第二次的婚姻美满一些。可是诺曼·威尔逊不肯轻易答应她在法律上与他分离,虽然绝大多数的证据都是对他不利的;如果她做出有失自己名誉的事,那也就没有希望了。她有点儿疑心女儿或许已经做出什么有失体面的事,不过她还不能确定。卡萝塔太难捉摸了。在家里口角的时候,诺曼公然地指责她,不过那多半是出于嫉妒。他并不确切地知道什么。

卡萝塔·威尔逊听说过尤金。她并不知道他的名气,不过母亲提到过他,说他寄住在那儿。母亲所作的一些谨慎的评论,以及他是个艺术家、病了、为了健康在做劳工的这件事,激起了她的兴趣。她原打算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跟有些朋友上纳拉甘西特①去,但是在去之前,她决定回家来住几天,亲自瞧瞧。母亲直觉地怀疑她对尤金有好奇心。她放出话来说,他不会呆多久的,希望女儿失去兴趣。他妻子就要来了。卡萝塔觉察到这种反对——这种想不叫她挨近的希望。

她决定要来一次。

①罗得岛东南的一处海湾。

“目前,我有点儿不大想上纳拉甘西特去,”她告诉母亲。

“我厌倦啦。诺曼把我弄得烦累不堪。我想回家去住上一星期。”

“好,”母亲说,“可是你现在的举动必须检点些。这个威特拉先生似乎倒是个挺好的人,而且人家婚姻又很美满。别去招惹他。如果你那样,我就不让他住在这儿。”

“嗳,瞧您怎么说话,”卡萝塔怒恼地回答。“请您别老把我看得那么坏。我又不是上那儿去看他。我厌倦啦,我告诉您。如果您不要我去,我就不去。”

“不是这样,我要你去。但是你知道你的脾气。如果你自己行为不检点,你怎么能希望自由呢?你知道你——”

“嗳,看在老天爷份上,请您别再唠叨啦,”卡萝塔辩护地嚷起来。“老说那个有什么用?我们说过上千遍啦。不管我上哪儿去,或是做点儿什么,你总要大惊小怪。我并不是上家里去做什么事;我只是去休息。您干吗老是把一切都糟蹋了呢?”

“嗳,你是够明白的,卡萝塔——”母亲反复地说。

“嗐,别说啦。我不去啦。那屋子真见鬼。我就上纳拉甘西特去。您真叫我腻烦!”母亲望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文雅、漂亮,黑头发分成浓密的一绺绺。她被女儿激怒了,可是又喜欢她的精明能干。如果她肯细心而且检点儿,她还可以成为更出色的人!她的皮肤就象浅玫瑰色的老象牙,嘴唇是覆盆子的深红色,眼睛蓝里发灰、大大的、分得很开、脉脉含情。多么可惜,她开头就没有嫁给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虽然他们住在中央公园西首,而且是一所相当华丽的公寓,可是跟这个赌棍结婚总是一件不幸的事。不过这比贫穷和坏名声还是好些,虽然如果她自己不小心的话,两样都会接踵而来的。她要她上丽瓦伍德去,因为她喜欢有她陪伴着,可是她要她安分守己。或许尤金不会怎样。他在态度和谈吐上的确是够谨慎的。她回到丽瓦伍德去,争吵平息下来,卡萝塔也跟着去了。

在她到的那天,尤金并没有看见她,因为他在工作;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她也没有看见他。他戴着那顶有帽檐的旧帽子,一只手扬扬得意地拿着漂亮的皮饭盒,回到自己房间里去,洗澡,换衣服,然后走到外面门廊上,等候打铃,唤他吃饭。希伯黛尔太太在三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戴夫表哥”(卡萝塔这样唤辛柏逊)正在后院。那是个愉快的黄昏。尤金正在默然深思,他想着景致的秀美、自身的寂寞、工场里的人物、安琪拉等等。这时,隔扇门开了,卡萝塔走出来,穿着一件有小花的短袖蓝绸便装,领子和袖口都绲着黄花边。娜的身段和她的高度很相配,身上穿着一件又平贴又合身的胸衣。头发辫成一大绺一大绺,披在后面,套在一个灿烂的褐色发网里。她举止文雅、朴实,似乎生性就很淡漠。尤金站起来。“我呆在这儿妨碍您吧。您请坐这张椅子。”

“不,谢谢您。我坐角落里的那张。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因为这儿没有别人来给我们介绍。我是威尔逊太太,希伯黛尔太太的女儿。您是威特拉先生吧?”

“是的,我正是,”尤金笑着说。他起先并没有获得多么深刻的印象。她似乎很好,他认为她很聪明——年龄比他觉得可以使他感兴趣的女人要大些。她坐下,望着溪水。他也坐下,保持平静,几乎不高兴去跟她谈天。不过她容貌倒是很好。她的在场替他把环境弄得愉快了些。

“我老喜欢上这儿来,”她终于先说话了。“这些日子,市内太热。我想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地方。这地方挺偏僻。”

“我挺欣赏这地方,”尤金说。“这对我是个极好的疗养地。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办,如果您老太太没有答应让我住进来的话。做我这份工作,找个住处是相当困难的。”

“我得说,您用了个相当费劲的方法来恢复健康,”她说。

“我觉得做散工听起来挺辛苦。您满不在乎吗?”

“一点儿也不。我挺喜欢。这工作很有意思,而且并不特别辛苦。一切对我很新鲜,所以并不太吃力。我喜欢做散工,喜欢跟工人们混在一起。我只是因为身体衰弱而发愁。我不喜欢有毛病。”

“这是不幸的,”她回答,“但是这工作大概可以使您恢复健康吧。我想我们老喜欢把目前的困难看作是最糟的。我知道我就是这样。”

“谢谢您的宽慰,”他说。

她并不看他;他静静地前后摇着。最后,吃饭的铃响了。

希伯黛尔太太走下楼来,他们也走进去了。

吃饭时,谈话有一会儿转到了他的工作上。他精确地描摹了一下约翰、比尔、机器匠大约翰、小苏西和铁匠哈瑞·福纳斯的个性。卡萝塔不动声色地凝神听着,因为在她看来,尤金的一切似乎全是卓越非凡的。她喜欢他那长长的、瘦弱的身个儿,细瘦的手,黑头发和黑眼睛。她想到,他早上穿得象个工人,整天在工场里干活儿,到晚饭时又显得这样整洁,心里就非常喜欢。他态度很随便,行动显然不够活泼,可是她却可以感觉到一种活力充满了那间房。由于他在这儿,房间里都丰富了些。她一眼就瞧明白,他是个艺术家,多半还是个很好的。他一句没有提那个,很细心地避开,绝口不谈自己的艺术,只注意听着。不过她觉得他仿佛在细看她和所有别人,这使她更为高兴。同时,她对他起了强烈的好感。

“一个可以结交的十分理想的男人。”这就是她脑海中一再反复的念头。

虽然她只打算上这屋子里来住十天,而他从第三天早上以后,不仅在晚饭时遇见她——这是很自然的——并且在早饭时也遇见(这使他有点儿奇怪),可是他并没有多去注意她。她很好,不过尤金却在想到另外一种类型的人儿。他认为她非常愉快和体贴;他喜欢她衣服的式样和她的俏丽,极感兴趣地注意着她,不知道她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因为从他吃饭时和别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各种片断谈话里,他断定她是相当富裕的。在中央公园西边有套公寓房间,打牌,乘汽车玩耍,看戏,还有对人们的一般议论——不管怎样,总是些挣钱的朋友。他听见她提到一个采矿工程师罗兰博士;一个很得法的煤矿投机商吉拉尔德·伍兹;一个对铜矿很感兴趣、显然很富裕的赫尔太太。“真可惜,诺曼不能跟那样的事业有关系,好多赚点儿钱,”一天晚上,他听见她向母亲说。他知道诺曼是她丈夫,大概不久就要回来的。因此,他很疏远——

只不过感兴趣,好奇,没有别的。

可是,威尔逊太太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抵挡住的。一天晚上,刚吃过晚饭,一辆红色大游览车出现在门口。威尔逊太太随意地说道:“我们吃了饭出去兜会儿,威特拉先生。

您也一块儿去吗?”

那会儿,尤金还从没有乘过汽车。“我很乐意,”他说,因为看见汽车驶来的时候,他曾经突然想到,他得独自在空房子里度过一个寂寞的晚上了。

有个司机驾驶——一个很神气的人物,戴着一顶褐色草帽,穿着一件黄褐色罩衫。威尔逊太太调度了一下座位。

“你跟司机一块儿坐,哥哥,”她对辛柏逊说。等母亲上车后,她紧接着上去,让尤金坐在她的右边。

“车厢里准还有身衣帽,”她对司机说;“把它拿给威特拉先生。”

司机抽出多余的一件亚麻布罩衫和一顶草帽。尤金穿戴上了。

“我喜欢坐汽车,你怎么样?”她对尤金亲切地说。“这挺畅块,如果世界上有什么逃避烦恼的休息的话,那就在快速的旅行里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坐过,”尤金简单地回答上一句。他说这句话的神气里有点儿什么打动了她。她替他感到难受,因为他显得寂寞、郁悒。他待她的冷淡逗起了她的好奇,又激怒了她的自尊心。他为什么竟然对她不感兴趣呢?当他们在树叶荫覆的小径中驶行,上山下谷的时候,她在星光里辨别出了他的面貌,他脸上显得苍白、深思、淡漠。“这些高深莫测的思想家!”她揶揄他。“做个哲学家简直叫人骇怕。”尤金笑了。

回家以后,他象别人一样,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几分钟后,他走进过道,上书房里去拿本书看;这必须经过她的房门。他发觉房门大开着,她靠在一张莫利斯式椅子①里,脚放在另一张椅子上,裙子微微掀起,露出匀净的脚和脚踝。她一动不动,只抬起眼来,逗人地微笑。

①莫利斯式椅子,一种靠背可以上下移动的座椅,据说是英国诗人莫利斯(1834—1896)设计的。

“你不倦吗,还不睡觉,”他问。

“还不很倦,”她笑着说。

他下楼,扭亮书房的电灯,站在那儿望着一排书,细看书名。他听见有脚步声,她也上这儿看书来了。

“你要喝瓶啤酒吗?”她问。“我想冰箱里有几瓶。我忘了,你不口渴吗?”

“我真不渴,”他说。“随便哪种饮料我都不大喜欢。”

“那末免太不随和啦,”她大笑。

“那末就喝点儿啤酒吧,”他说。

她拿来啤酒、一些瑞士乳酪和饼干之后,懒洋洋地坐进饭厅的一张大椅子里,一面说道:“屋角那张桌子上有香烟,请你给我拿过来。”

他替她擦了火柴;她舒适地喷着香烟。“我想你离开所有的朋友,呆在这儿,一定觉得挺寂寞吧,”她随意地说。

“哦,我病了这么久,简直不知道还有没有朋友了。”

他叙说了一些自己疑心有的疾病和经历;她注意听着。那瓶啤酒喝完以后,她问他要不要再添点儿,他说不用了。过了一会儿,因为他疲倦不安,她站起身来。

“你母亲会认为我们在楼下举行一种深夜游戏了,”他说。

“妈听不见,”她说。“她的房间在三层楼上,而且她又有点儿耳聋。戴夫根本不管事。他挺知道我,知道我高兴怎样就怎样。”

她站得靠尤金更近点儿,但是他还是没有注意到。等他离开时,她扭熄电灯,跟着他走到楼梯那儿。

“他不是个最怕羞的男人就是个最冷淡的男人了,”她想着,不过她还是柔声地说道,“明儿见。去做场好梦吧,”然后就走开了。

尤金那会儿认为她是个好人,对一个已婚的女人说来,稍嫌活泼了点儿,不过可能同时是很细心、很周到的。她只不过待他好罢了。所有这些只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感兴趣的缘故。

还有些其他的小事情。一天早晨,他经过她的房门口。母亲已经下楼吃早饭去了;她躺在枕头上,显然不知道门是开着。袒露在他目光下的是一只柔软、圆润的胳膊和肩膀。这打动了他,叫他觉得是个富有美感的景象,因为那是一只绝美的胳膊。另一次,有一晚在晚饭前,他看见她扣鞋子,衣服拉起,露出一大截小腿,肩膀和胳膊全都光着,因为她还只穿了紧身胸衣和短裙。她似乎不知道他就在附近。一天晚饭后,他开始吹口哨,吹个什么调子,她跑到钢琴那儿去给他伴奏。又一次,他在门廊上哼着歌曲;她也哼起那支歌来,跟着他一块儿唱。在她母亲去睡觉后,他把椅子拖到窗户旁边,那儿有一张长椅;她走来,睡在那上边。“我在这儿躺会儿,没有关系吧?”她说,“今儿晚上,我很倦。”

“没有关系。有你在这儿我很高兴。我很寂寞。”

她躺在那儿,大睁着眼睛,望着他微笑。他哼着歌曲;她就唱起来。“给我瞧瞧你的手掌,”她说,“我要知道点儿事情。”他把手伸出来。她挑逗地抚弄着它。可是就连这样也没能叫他明白。

由于早先说好的一些约会,她离开了五天。等她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她很高兴。他以前是寂寞的;现在,他知道她使这屋子愉快了些。他亲切地和她打招呼。

“瞧见你回来,真高兴,”他说。

“真的吗?”她回问上一句。“我可不相信。”

“为什么?”他问。

“哦,从各方面看来,我觉得你不很喜欢女人。”

“我不喜欢吗!”

“唔,我想是的,”她回答。

她穿着一件灰绿色软缎的衣服,非常妩媚。他注意到她的颈子很美,头发秀丽地一圈圈披在颈子后边,鼻子端正,由于鼻孔很薄,所以显得有点儿敏感。他跟着她走进书房去;他们走到外面门廊上。一会儿工夫,他回进房来——已经十点钟了——她也回进来。戴维斯上自己房间去了;希伯黛尔太太也回到她的房间里去。

“我想还是看书吧,”他随意地说。

“干吗做那样的事?”她玩笑着说。“可以做别的事情的时候,绝对别去看书。”

“我可以做什么别的事情呢?”

“哦,许多事情。打牌,算命,看手相,喝啤酒——”她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他走到靠近窗口他喜欢坐的那张椅子那儿,这张椅子跟沿窗的长椅并排放着。她走过来,躺在长椅上。

“劳你驾,给我把枕头放放好,可以吗?”她问。

“当然可以,”他说。

他拿了一只枕头,抬起她的头来,因为她连动都懒得动。

“这够了吗?”他问。

“再来一只。”

他把手放在第一只枕头下,抬起它来。她抓住他那只空着的手,抬起身。当她抓住他手的时候,她紧握住了它,离奇、兴奋地大笑起来。突然,他明白了她所做的一切的用意。他丢下正拿着的枕头,盯视着她。她松开手,向后靠下,有气无力地微笑着。他先抓住她的左手,然后又抓住她的右手,在她身旁坐下。一刹那后,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弯下身来,和她接吻。她两只胳膊紧紧地缠住他的脖子,把他抱紧些,然后直盯着他的眼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爱我,是吗?”他问。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这样,”她叹息着说,又把他紧紧搂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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