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在经济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被迫考虑将来用什么方法来维持生活。烦愁和一种忧郁的绝望,使他的身子变得相当瘦削。他眼睛里有一种不安的、忧虑的神色。他常走来走去,沉思着大自然的奥秘,不知道自己怎样才会摆脱掉这种情形,自己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另一张画,如果卖得掉的话,需要多少时间,在什么时候?安琪拉原先认为他的病只是一种暂时的小毛病,这会儿也开始觉得他或许是要病上一个时期。他身体上并没有毛病:他可以很强健地散步、吃饭、谈话,可是他不能工作,他一直在忧虑、忧虑、忧虑。

安琪拉跟尤金一样也很明白,他们的经济很拮据,至少也是快要那样了,虽然他压根儿没有提过。在纽约赫赫地开了个头以后,他这会儿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许要失败了。多么糊涂——有着他这样的才能!他当然会渡过这个难关的,而且用不着多久。

安琪拉所受的勤俭的教育和她生来节省的天性,这会儿对她大有帮助,因为她会精打细算地上市场买东西,买得尽量便宜,使一切废料零钱都有价值。她知道怎样做自己的衣服,这在尤金第一次上黑森林去的时候,就知道了。她还会设计帽子。当初尤金在纽约开始挣钱的时候,她虽然曾经想到可以任意地穿裁缝做的衣服,享受一个极好的女装裁缝的技巧,可是她却从来没有那么做。她俭朴道地,决定稍许等一会儿,接着尤金的身体坏啦,她就不再有那样的机会了。为了怕这场风暴可能为时很长,她已经开始补缀、洗濯、熨烫、改做随便什么似乎需要那样办的东西。就连尤金提议让她去买一件新衣服的时候,她都不买。她对他们前途的考虑——

他谋生或许会碰上的困难——使她踌躇了。

尤金注意到这一点,虽然他并没说什么。他并不是不知道她所感到的恐惧,她所表现出的耐性,以及她为他在自己的幻想与希望方面所作的牺牲。他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他心里很明白,在他的生活以外,她就没有生活——没有私欲。她是他的影子、他的另一个自我、他的仆从、随便什么他要她扮演的人。他给她起了一个玩笑的爱称,“小辫子”,因为少年时期在西部,他们老管给别人跑腿的人叫做“辫子”。在玩“一只老猫”的游戏时,如果有谁要另一个人去追那只被打中的球,他总说:“你给我做一下辫子,小家伙,好吗?”安琪拉就是他的“小辫子”。

在这时期里——差不多有两年光景——他们一块儿四处漂泊,没再发生什么吃醋吵闹的事,因为她一直跟着他,几乎是他的唯一伴侣,况且他们在任何地方呆得都不够长,又没有能充分地自由交际,所以他无法拈惹起那种可能有不幸后果的亲密关系。有些姑娘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在青春和体态的完美方面特出的姑娘老是这样,但是他没有机会,或是很少有机会在交际中遇见她们。他和安琪拉并不是跟他们认识的人住在一块儿,在他们所去的当地的交际场所中,也没有谁来给他们介绍一下。尤金只能不时看看那些他碰巧瞥见的姑娘们,心里希望自己可以对她们多知道点儿。被一个习俗上所赞同的婚姻束缚住,这可真难受——装着对美色只是从社会学方面感觉兴趣。不过在安琪拉面前,他不得不这么做(还得在所有世俗的人面前这么做),因为她竭力反对他对任何一个女人表现出极其微小的兴趣来。他的一切批评都不得不是一般的、谨慎的。在他微微表示出一点儿爱慕的意思时,安琪拉立刻就批评他的眼光,并且指给他看,他所羡慕的人在哪一点上是被他看差了的。如果他特别感觉兴趣,她就竭力要把他当下的理想毁得粉碎。她毫不宽容。他瞧得很明白,她的批评是以什么为根据的。这使他很好笑,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他甚至佩服她保住自己心爱的人儿的这种份外的努力,虽然她所赢得的每一次胜利,似乎只加强了对他的束缚。

就在这时候,他禁不住很感激地看出来,她关心他物质上的福利是多么热切、多么有耐心、多么真挚。在她看来,他显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了,一个伟大的画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情人,一个各方面都伟大的人。他毫无收入这件事,这时对她并没有多大关系。有一天,他准会有的。现在在名誉上,她不是已经得到一切了吗?嘿,成为尤金·威特拉太太,又在纽约和巴黎看见他是个什么神气之后,她还再要求什么呢?这会儿要她拚命俭省,要她做自己的衣帽,节约,熨衣服,修改、补缀衣服,这对她不是没有多大关系吗?等他年纪稍许大点儿后,他就会摆脱掉对别的女人那种糊涂情感,那末他就好啦。不管怎样,他现在似乎很爱她;这就不错了。因为他孤独、胆怯、拿不准自己、拿不准前途,所以他很欢喜她那方面的这种毫不吝惜的照顾,这就蒙蔽住了她。有谁会给他这些呢,他想着;有谁在这样的时候会这样忠实呢?他几乎开始相信自己可以再爱她,对她忠实了,如果他可以避开其他那些迷人的人儿的话。但愿他能够扑灭掉对别的女人,对她们的赞赏,对她们美色的那种热切的欲念!

可是他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不舒服和孤独,而不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如果他那会儿在那儿就恢复了健康,如果幸运降临到他身上,象他那样急切梦想着的那样,那他就会和以前一样了。他跟自然本身一样微妙,跟变色龙①一样变幻不定。但是两件事是有意义而真实的——他对它们象指针对磁极那样忠实不变——他对生活之美的爱好,联贯到用色泽来表达它的愿望,以及他对于用女人脸,或者不如说是十八岁大姑娘的脸的形式所表达出的那种美的爱好。女人在十八岁时的生活多么烂漫啊!——在他看来,日光下没有什么别的跟那一样的东西。它就象春天树木的萌芽;清晨盛开的花朵;玫瑰和露水的清香,澄澈的水和晶莹的宝石的色泽。对这个,他不能不忠实。他无法逃避开。它象个令人欣快的幻象一样,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丝泰拉、璐碧、安琪拉、克李斯蒂娜和佛黎妲身上,它曾经在不同的时候,部分地或完全地隐隐约约显现出来,她们的魅力来了又去了这件事,并没有多大道理。它总是明白而逗人的。他逃脱不了它——这思想;他无法否认它。一天天、一小时一小时,他都被这思想萦绕着;当他对自己说他是一个傻子,这种思想会象鬼火似的把他诱向毁灭,而且结果他在那里面并得不出什么好处来的时候,它仍然消失不了。青春的美;十八岁的美!在他看来,没有它,生活就是一场笑话,一场卑鄙的争夺,一件牛马干的活儿,只有些愚蠢的物质上的琐碎东西,象家具、房屋、车辆和商店,全牵涉在一场为什么的斗争里?给更多的卑鄙的人造成一个住所吗?绝对不是!给美造成一个住所吗?当然!什么美?老年的美吗?——多么糊涂!中年的美吗?胡说八道!壮年的美吗?不!青春的美吗?是呀。十八岁的美。一点儿不差。这就是标准,世界历史证明了它。艺术、文学、传奇、历史、诗歌——如果它们不靠这个和这个的诱惑力,以及由于这个而发生的战争与罪恶,它们依靠什么呢?他只赞成美。世界历史证明他是对的。谁能否认这个呢?

①变色龙,一种蜥蜴,体色能够随时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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