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随后会面的机会似乎来得很自然。威特拉家在船坞里放着一条小船。船坞正在罗斯家草地的尽头,由一条从屋子那边通下来的不常走的小路直达那儿;另外还有一行葡萄架,打屋子较低的那头遮住湖面,形成一条浓荫的小径,也可以通到水边;在小径尽头,有一张久经风雨的木凳。尤金有时候上这儿来把船拖出去划划,或是来钓钓鱼。有几次,安琪拉陪着他,但是她不很喜欢划船或是钓鱼,所以很乐意让他独自一个人去,如果他愿意的话。再说,由于罗斯小姐跟老威特拉先生和太太的交情,她和佛黎妲偶尔也上他们家来玩。而佛黎妲也不时上谷仓里他的工作室去,看他绘画。因为她年轻、天真,安琪拉对她上那儿去并不大注意,这使尤金觉得很幸运。他对她的妩媚极感兴趣,急于想用一种调笑的方式来向她求爱,不过并不想怎样去损害她。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她住的地方跟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他向丝泰拉求爱的地点竟然靠得那么近。虽然她比丝泰拉更温和、更柔顺、更热切和蔼,但是有些地方她却很象丝泰拉。

有天,当他去把船拖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佛黎妲站在院子里。她走到水边来招呼他。

“嘿,”他说,一面笑嘻嘻地望着她那朝气蓬勃的外貌,用一种随和亲切的态度向她说话,他知道怎样用这种态度来应付青春与活力,“我们象蝴蝶一样活泼。我想蝴蝶是用不着工作得太辛苦的,对吗?”

“哦,对吗,”佛黎妲回答。“你自己应该知道。”

“唔,我可不知道,这是实话,不过一只这样的蝴蝶或许会告诉我。比方说吧,你。”

佛黎妲笑笑。她简直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觉得他很有趣。她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个性的深度和他的狡猾,或是那种亲切和蔼、轻浮不定的性格。她只看见他是个漂亮、愉快的男人,年纪并不算大,俏皮、和蔼,站在这片晶莹碧绿的湖水旁边,拖出他的小船来。在她看来,他显得那样愉快、那样无忧无虑。她老把他跟自己对土地的清新、野草的娇嫩、天空的晴朗、鸟儿的啾唧,甚至水面闪烁的小涟漪等的印象混合在一块儿。

“蝴蝶从来不工作,这我知道,”他说,不肯跟她认真。

“它们只在阳光下飞舞,悠闲自在。你有没有跟一只蝴蝶说过这个呢?”

佛黎妲只是向他微笑。

他把小船推下水去,轻轻地抓住绳索,从架子上拿下一双桨,跨进船去,然后站在那儿望着她。

“你在亚历山大住了不少时候吗?”他问。

“到这会儿大约有八年了。”

“你喜欢这儿吗?”

“有时候还喜欢,并不总喜欢。我希望我们能住在芝加哥。唔—唔!”她抬起秀气的鼻子嗅了嗅,“这真好!”她是在闻从园里飘来的一种花香。

“唔,我也闻到了。天竺葵,是吗?它们在那儿盛开着,我瞧见了。这样的天气使我高兴极啦。”他在小船里坐下,把桨安放好。

“好,我得去试试运气,钓一下大鲸鱼。你高兴钓鱼去吗?”

“我倒很想去,”佛黎妲说,“只是姑妈大概不会让我去的。

我挺喜欢去。捉鱼怪有意思的。”

“是呀,捉鱼,”尤金大笑着说。“唉,我给你带条挺好的小鲨鱼来——一条会咬人的。你喜欢它吗?在大西洋里,有又咬又叫的鲨鱼,夜晚钻出水来,象狗似的叫着。”

“嗳—嗳—呀!多么滑稽!”佛黎妲格格地笑起来;尤金开始缓缓地把小船向湖里划去。

“一定给我带条好鱼来,”她喊着说。

“我回来的时候,你一定得上这儿来拿,”他回答。

他看着她,后面衬着格子般的新叶,老屋子在土地高起的地方显得很恬适,一些燕子在清晨的天空里翻飞。

“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他想着。“她挺美——象花一样清新。这是世上惟一有价值的东西——处女时期的妩媚。”

停了一会儿,他划回来,希望再看见她,但是她养母差她做一件事去了。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失望。

这以后,他们又遇见过好几次。有一次,他回来,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她嘲笑他;还有一次,他看见她刚洗过头发,在后门门廊那儿晒太阳,她走下来,站在水边树木附近,样子就象一个水神。那会儿,他希望能够把她搂在怀里,但是他有点拿不准她,也拿不准他自己。有一次,她上谷仓里他的工作室来,送给他一块余下来的面包。这是他母亲在炉顶上烤的。

“尤金小时候老爱吃这个,”母亲说了一句。

“哦,我来送给他去。”佛黎妲兴冲冲地说,她对这个冒险的想头感到很高兴。

“这是个好主意,”安琪拉天真地说。“待会儿。我来把它放在茶碟里。”

佛黎妲拿了就跑。她发现尤金正古怪地直眉瞪眼望着油画,脸上非常忧郁。当她的头在阁楼地板上边现出来的时候,他的神情立刻改变了。那种真率的、亲切的微笑又回来了。

“猜猜是什么,”她说,一边把她系的一条白色小围裙拉起来盖在碟子上。

“杨梅。”当时杨梅正上市。

“哦,不是。”

“奶油桃子。”

“我们这会儿上哪儿去买桃子?”

“上食品杂货铺。”

“我再让你猜一次。”

“蛋糕!”他很喜欢吃蛋糕;安琪拉偶尔做上几块。

“你不能再猜啦。你一点儿也吃不着了。”

他伸出一只手,但是她向后退去。他跟过去,她大笑起来。“不,不,现在一点儿不能给你吃了。”

他捉住她的柔软的胳膊,把她拉近前来。“我真一点儿不能吃了吗?”

他们的脸靠得很近。

有一刹那,她盯视着他的眼睛,然后垂下了她的睫毛。尤金的脑子给她的秀色弄得直眩。还是那个老法宝。他用嘴掩住了她那可爱的嘴唇,她热狂地依顺着。

“喏,吃你的面包去,”等他松开她以后,她喊着说,一面害羞地把它推向他。她很着慌——非常着慌,因此她开不出玩笑来。“如果威特拉太太瞧见了,”她加说上一句,“她会觉得怎样?”

尤金一本正经地停下来听着。他很怕安琪拉。

“我从小就喜欢吃这玩意儿,”他随意地说。

“你妈也这么说,”佛黎妲回答,多少恢复过来了。“让我瞧你在画点儿什么。”她兜到他的身边;他抓住了她的手。

“我得去了,”她狡黠地说。“她们在等我回去。”

尤金默想着姑娘们的聪明智慧——至少是想着那些他喜欢的。不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全都非常聪明——谨慎。他凭直觉看得出来,佛黎妲准备保护他和她自己。她的样子并不因为这样暴露了情感而觉得吃惊、难受。相反的,她倒很想尽力来领略它一下。

他又把她抱在怀里。

“你就是蛋糕、杨梅和奶油桃子,”他说。

“别这样!”她央告着。“别这样!我现在得去啦。”

等他松开她的时候,她赶快跑下楼梯,向他很快地、道别似地嫣然一笑。

于是佛黎妲也加到他的情俘的名单上去了。他郑重地想着这件事。假如安琪拉看见这一幕,会有一场多大的风暴啊!假如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会有个什么样愤怒的时期啊!那简直是可怕的。在她新近发现他的信以后——他不高兴去想那个。不过这种抚爱青春所带来的快乐——这不是花什么代价都值得的吗?有个聪明、愉快、十八岁的姑娘用胳膊搂着你——你不能为这个多冒点儿风险吗?世人说,一生一次恋爱。他能够同意这话吗?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满足他吗?佛黎妲能够吗,如果他占有她的话?他可不知道。他不高兴去想这个。只是这样在一园的花丛中漫步——这多么可爱。有朵玫瑰象这样来到你的唇边!

有一阵子,安琪拉一点儿都没有看出这种吸引力来。她是个深信她所理解的那套礼俗的可怜小人儿,始终还不打算相信,世界上是充满了阴谋与反阴谋、陷阱、罗网和圈套的。结了婚的忠实而好心眼的女人,态度应当朴实、随和。她不应当老给爱情的不坚定、脾气的不合适、冷淡、荒唐等等烦扰着。如果她辛苦工作,象安琪拉竭力做着的这样,尽力做一个好妻子,节省、操劳,为丈夫牺牲自己的时间、劳力、心情和愿望,那末他为什么不会对她做出同样的事来呢?她不知道什么双重的道德标准。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相信的。她的父母教她用一种不同的目光来看待婚姻。她父亲对母亲是忠实的。尤金的父亲对他妻子也是忠实的——这是明白无误的。她的姐夫对她姐姐也是忠实的。尤金的姐夫对他的姐姐也是忠实的。尤金为什么不该对她忠实呢?

当然,直到那会儿,她并没有相反的证据。他大概是会忠实的,也愿意保持这样。他这样说过,但是他婚前的那种荒唐显得很奇怪。他竟然会那样欺骗她,这是可惊的。她决忘不了那个。他的确是个天才人物。全世界都等着要看他有什么表现。他是个大人物,应当跟大人物来往,否则压根儿就不应当跟谁来往。去追逐愚蠢的女人,这在他来讲,是可笑的。她想到这个,于是决定尽力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在她的评价里,尤金所占的是个非凡的地位,由她在前面充当一个忠实而显著的助手,摇摆着赞扬和快乐的香炉。

时光消逝,尤金和佛黎妲之间有着种种的小聚会——有些是偶然的,有些是安排好的。有天下午,他在姐姐家,佛黎妲上那儿去替养母向茜尔薇亚讨一个图样。她逗留了一个多钟点,在这时间里,尤金有机会吻了她十多次。等她去后,她的妩媚的眼睛和她的笑容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还有一次黄昏时分,他在船坞附近看见她,于是在葡萄树的浓荫荫覆下和她接吻。在他家里,在谷仓阁楼上他的工作室里,也有过些秘密的时刻,因为有几次,佛黎妲找机会去接近他——托辞是他答应给她画一张画像。安琪拉对这不很乐意,但是她无法加以阻止。一般讲来,佛黎妲表现出恋爱时的那种古怪的耐性,这是女人那样时常表现出而男人绝对无法明白的。她可以等着她的情人上她那儿去——等他去找她;而他带着男人在恋爱时所具有的那种古怪的热望,象旺盛的烈火那样热切地想看见她。他妒嫉她去跟认识的小伙子天真无邪地一块儿散步。她必须躲避开他,这件事是个大损失。而他娶了安琪拉这件事,更是一个莫大的不幸。当安琪拉跟他呆在一块儿,防止他自由恋爱的时候,他常望着安琪拉,眼睛里几乎含着一股怨恨。他为什么要娶她?至于佛黎妲,当她呆在近边而他不能接近她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用一种恋恋的、贪婪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行动。在她姿色的媚惑下,他痛苦得了不得。佛黎妲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所煽起的炽人的火焰。

陪她一块儿从邮局走回家去,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有几次十分凑巧。安拉·罗斯邀安琪拉和他,还有他的父母上她家去吃饭,这也是件偶然的事。有一次,当佛黎妲上威特拉家来玩的时候,安琪拉觉得自己走进客厅的那当儿,佛黎妲连忙从尤金身旁走开,慌乱得有些特别。但她并不能确定。家庭成员都在场的时候,佛黎妲多半也很亲热地呆在他附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向她求爱,但是她无法证实。从那时起,她竭力留神注意着他们,但是尤金那样狡猾,而佛黎妲又那样谨慎,所以她始终没有抓到什么直接的证据。不过在他们离开亚历山大之前,他们却为这件事起了一场涕泪交加的吵闹,在这场歇斯底里的、暴风雨般的吵闹里,她指控他向佛黎妲求爱,他却坚决不承认有这么回事。

“如果不是看在你家里人的面上,”她说,“我就要在你眼前当面指责她。她准不敢抵赖。”

“嗳,你疯啦,”尤金说。“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猜疑的女人啦。啊呀!我连女人都不能再看一眼了吗?她只是个小姑娘!我不能对她稍许好点儿吗?”

“对她好点儿?对她好点儿?我知道你对她怎样好法。我瞧得出!我觉得!哦,上帝!您干吗不能给我个忠实的丈夫呢!”

“嗳,别吵啦!”尤金傲慢不逊地要求着。“你一直在注意着。我刚一转身,你眼睛就盯着我。我知道。嗨,你注意着好啦。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总有一天要给你个真正的理由来注意的。你真叫我厌烦!”

“嗳,听他怎么对我说话,”安琪拉呜咽着说,“我们结婚才一年!哦,尤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没有怜悯心,也没有羞耻吗?况且是在你自己家里这儿!哦!哦!哦!”

在尤金看来,这种歇斯底里是令人厌恶的。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竟然要,或者不如说是竟然能够这样继续下去。关于佛黎妲的事,他撒了个漫天大谎,但是安琪拉不知道,而他也明白她并不知道。所有这些闹脾气都是根据猜疑而来的。如果她单凭疑心就会这样,那末当她有真凭实据的时候,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不过这会儿,她仗着眼泪,还是有力量激起他的怜惜和唤醒他的惭愧意识的。她的伤感使他对自己的行为稍微有点儿惭愧,或者不如说是抱歉,因为那种比较顽强的天性经常浮现出来。她的怀疑使他进一步去继续这场恋爱实际上变得不可能了。暗地里,他已经在诅咒自己和安琪拉结婚的那一天了,因为佛黎妲的脸庞经常出现在他的眼前,不断引起他的爱慕与欲念。在这时刻,生活对他显得非常悲伤。他禁不住感到,一个人所能寻求到或是找着的一切完美的东西,都注定要受到一种逆运的摧残。玫瑰的灰烬——人生能给的就是这个。死海果①一碰到嘴就变成了灰烬。哦,佛黎妲!佛黎妲!哦,青春,青春!怎么会竟然有个永远不能达到的欲望——美的圣盘②——老在他面前跃动呢?生啊,死啊!哪样比较好些,清醒还是睡着?如果他现在可以获得佛黎妲,那就值得活下去了,可是没有她——

①死海果又名所多玛果,传说死海南岸有座城市所多玛产一种果实,外貌甚美,一经摘下,立成灰烬,常喻极令人失望之事。

②圣盘,耶稣跟门徒共进最后一顿晚餐时所用的盘子。此处所谓“美的圣盘”是指佛黎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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