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单上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一念到和他相近的名字时,可怜的理查兹就畏畏缩缩,他不断暗自数着,在缓期执行的痛苦中煎熬,等待那个时刻到来,到那时他就将拥有特权,和玛丽站起来说完求情词了。这段求情词他打算这么说:“——直到如今,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没有丢过脸。我们过的是苦日子,年纪大了,又没有儿女帮衬;我们刚在河边走了一回,就湿了鞋。我刚才站起来的时候,本来是想如实坦白,求求大家别在大庭广众之中读我们的名字,觉得那样做我们实在承受不了;可是大家没有容我说出来。这也公平,我们应该和别人一样自作自受。出了这种事我们心里难受。活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念叨我们的名字——是骂名。请大家可怜可怜——看在我们过去老实的份儿上;请大家高抬贵手,别让我们脸面上太过不去。”正想到这里,玛丽看他灵魂出窍的样子,就用胳膊肘轻轻擦了他一下。这时,全场正吟诵到“你——呀——决——呃——”。
“准备,”玛丽悄悄地说,“该念你的名字了,他已经念过十八个名字了。”
吟诵的声音停止了。
“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一连串的吆喝声从全场各个角落响了起来。
伯杰斯又把手伸到衣袋里。那对老夫妻战战兢兢地想站起来。伯杰斯摸了一会说:
“啊,原来所有的条子都念完了。”
夫妻俩惊喜交加,头昏眼花地瘫坐在椅子上。玛丽悄悄地说:
“哦,上帝保佑,咱们得救了!——他把咱们的信弄丢了——这可是一百袋金子都换不来的事啊!”
全场又爆发出用“天王调”改编的油滑小曲,一连唱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带劲。到第三遍结束的时候,全体起立唱道——
各位模范全都到齐!
唱完以后,大家齐声为“哈德莱堡的纯洁以及我们的十八位不朽代表”欢呼,末尾又嗷嗷了几声。
这时,马具匠温格特站起来提议,为“全镇最清白的人、惟一没想偷盗那笔钱财的大户——爱德华·理查兹”欢呼。
大家怀着极大的、发自内心的热忱向理查兹夫妇欢呼致意;这时又有人提议推举理查兹为神圣的哈德莱堡传统的惟一监护人和化身,使他有力量也有权利面对整个世界的冷嘲热讽昂然挺立。
提议在欢呼声中通过,于是大家又唱起了那首“天王调”,尾句改成:
一位模范原来在这里!
停了一下,这时——
一个声音:“那么,现在谁该拿这袋金子呢?”
皮匠(尖酸刻薄地):“这好办。应该把这笔钱让那十八位拒腐蚀的大人分了。他们每人给了那落难的外乡人二十块钱——外加一番忠告——他们轮流说了一遍——从头到尾一共花了二十二分钟。在外乡人身上下注——共计三百六十块钱。现在他们只不过是返本——外加利息——总共四万块钱。”
许多人的声音(冷嘲热讽地):“好主意!分享!分享!可怜可怜这些穷鬼吧——别让他们望眼欲穿啦!”
主席:“肃静!我现在宣读那位外乡人的另一个文件。文件里说,‘如果没有出现申领人(众口一词的大声嘲弄),我希望你打开钱袋,把里面的钱点交贵镇的各位要人,托他们保管(“嗬!嗬!嗬!”的喊声),并以他们认为最佳的方式,用于永葆贵镇因拒腐蚀的真诚而获得的崇高声望并使之发扬光大(又是一阵喊声)——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成就将为这种声望增添新的、普照四方的光彩。’(热烈的讥讽喝彩声轰然响起)好像就是这么多了。不——还有一段附言:
“‘附言——哈德莱堡的公民们:没有什么对证词——没有人说过那些话(剧烈的骚动)。没有外乡穷叫花子,没有那二十块钱的施舍,也没有为此表达谢意和捧场的话——这一切都是编出来的(全场一片惊讶和快意的嗡嗡声)。让我来说说我的来历吧——用几句话即可。某日路过你们镇的时候,我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但我本不该受此羞辱。假如换了其他人,他只要杀了你们镇上的一两个人也就心满意足,两清了;可是在我看来,这样的报复是小打小闹,还不够分量;因为死人感觉不到痛苦。再说,我又不能把你们斩尽杀绝——当然,就算我真能把你们斩尽杀绝,那还是不能称我的心。我想要毁掉这地方的每一个男人,以及每一个女人——要毁掉的不是他们的肉体,不是他们的产业,而是他们的虚荣——这是那些软弱的蠢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于是我乔装打扮回到这里来观察你们。你们太容易被耍弄。你们早就博得了崇高的诚实声望,对此你们自然引以为豪——这是你们的宝中宝,是你们的眼珠子。一经发现你们小心翼翼而又十分警惕地防备你们自己和儿女们受到诱惑,我马上就明白应该采取什么步骤了。唉,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在所有薄弱环节中,最薄弱的一环就是没有经过诱惑考验的道德。我制定了一个计划,搜集了一张名单。我的计划就是要腐蚀这个拒腐蚀的哈德莱堡。我的想法是要把好几十个没有任何劣迹、一辈子从不说一句谎话、也没有偷过一分钱的男男女女都变成撒谎的人和窃贼。不过我担心的是古德森。他不是在哈德莱堡土生土长的。我担心,一旦我的计划开始实施,我的那封信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心里就会想:“我们这里只有古德森才会给一个穷鬼二十块钱呢”——那样,你们可能就不上钩了。可是老天把古德森收了去;那时我知道万事大吉,于是就设下陷阱,放好了诱饵。也许我不能把收到我寄的伪造对证秘语的人一网打尽,但是只要我明白哈德莱堡人的本性,我就能让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上圈套(一些人的声音:“没错——这些人一个个全都上了他的圈套。”)。我相信他们哪怕去偷这笔谎称的赌资,也不会放过它,这些可怜的、经不住诱惑的家伙,真是朽木不可雕啊。我想一劳永逸地轧碎你们的虚荣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再赋予哈德莱堡一个新的名声——一个抹不掉的名声——让这个名声远扬。如果我已经成功了,就请打开口袋,召开“哈德莱堡永葆美名发扬光大委员会”会议吧。’”
一阵旋风似的声浪:“打开!打开!十八家好汉到前面去!‘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委员会’!拒腐蚀的——往前走!”
主席把口袋扯开,抓了满满一把明晃晃、黄灿灿的大块钱币,攥在手里摇一摇,再细细察看——
“朋友们,这只不过是些镀金的铅饼!”
全场立即对这一消息报以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喧嚣声平息以后,皮匠大声喊着:
“干这种事情最拿手的显然是威尔逊先生,就凭这个,他就是‘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委员会’的主席了。我提议威尔逊代表他们那一帮人上前接受委托,保管这笔钱财。”
上百人的声音:“威尔逊!威尔逊!威尔逊!讲话吧!讲话呀!”
威尔逊(用气得打颤的声音说):“大家要是容我说句话,我就豁出去说句粗话——这笔他妈的钱!”
某人的声音:“啊,亏他还是个浸礼会信徒哪!”
某人的声音:“还有十七位模范!登台吧,先生们,接受委托吧!”
等了一会——没人应声。
马具匠:“主席先生,在这帮前正人君子当中,总算给咱们剩下一位清白先生;他需要钱,也应该拿钱。我提议主席指定杰克·哈里代到主席台上去,拍卖那一口袋二十元一块的镀金币,把拍卖所得给应得的人——这人正是哈德莱堡乐意表彰的——爱德华·理查兹。”
大家采纳了这个提议,在狂热的气氛中,那条狗又来凑热闹。马具匠先投了一块钱的标,从布里克斯顿来的人和巴南镇的代表激烈竞争,标价每提高一档,大家就欢呼一番,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越来越兴奋,投标的人勇往直前,胆子越来越大,立场越来越坚定,标价由一元跳到五元,又跳到十元,再跳到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然后——
拍卖开始时,理查兹愁容满面地对妻子说:“玛丽,哪能这么干呢?这——这——你想,这是荣誉奖啊,是褒奖清白人品的,可是——可是——哪能这样干呢?我最好还是站起来——玛丽,咱们该怎么办呢?——你觉得咱们应该——(哈里代的声音:“有人出十五块钱啦!——十五块买这一袋!——二十块!——好,谢谢!——三十块——多谢!三十、三十。三十块钱!——是有人出四十块吗?——这位出四十啦!接着来呀,先生们,接着来!——五十块!——谢谢好心肠的天主教教友!加到五十啦、五十,五十块!——七十!——九十!——好极了!——一百!——往上加呀,往上加呀!——一百二十——一百四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一百五十!——二百!——了不起!有人出二百——谢谢!——二百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