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猎手走后,多卡丝继续准备晚饭。她的林中餐桌是一根倾倒在地生满苔藓的大树。在树身最粗的地方铺开一块雪白的枱布,摆上剩下的几件明晃晃的白鑞餐具。这套餐具曾是她在殖民区的骄傲。深山老林之中,这一点点居家的慰藉有些别具风味。夕阳仍在高地上的树梢流连,但宿营的空谷里已暮色昏昏。篝火更红了,照亮松林高高的身躯,在环绕这片空地的密树上闪光。多卡丝心中并不悲伤,因为感到与其呆在一群并不关心她的人中间孤孤单单,还不如跟两个心爱的人一道踏上荒野的征途。她一面忙着搬来几块朽木,铺上落叶,好给丈夫和儿子当座位,一面唱着一首年轻时学会的歌曲。歌声在幽林中荡漾,旋律并不优美,是一位无名歌手的作品。唱的是边疆冬夜的一座茅屋内,一家人免受风雪的袭击,在自家炉火旁其乐陶陶。这首歌构思新颖,具有说不出的魅力,而反复出现的几行歌词,则好似明亮的炉火表达了人们的欢欣。诗人通过几句朴素的歌词,神奇地倾注了天伦之乐的精萃,是诗与画的和谐统一。多卡丝唱呵唱呵,仿佛弃置的家园又重新将她环抱,眼前不再是阴暗的松林,耳中不再是沉闷的风声。这风声穿过树枝,在歌声压迫下已化为空洞的叹息。营地附近忽然一声枪响,使她猛醒。说不清是突然的枪声,还是篝火旁的孤独,令她周身剧烈颤抖,接着她就开怀大笑,充满母亲的自豪。

“我英俊的小猎手!我儿子打中了一头鹿!”她高兴地叫道,想起枪声来自赛勒斯出猎的方向。

她等了一会儿,期待儿子轻快的脚步踏响落叶报告成功。可他并没立刻出现。于是母亲拉开快活的嗓门朝林中发出呼唤。

“赛勒斯!赛勒斯!”

仍不见儿子踪影,反正枪声很近,做母亲的决定亲自去找找他。再说也许需要帮忙把鹿肉弄回来,她为儿子的枪法得意扬扬,动身朝早已沉寂的枪声方向走去。她边走边唱,好让孩子知道妈妈来了,跑来迎她。每棵大树的树身,每丛小树密匝匝的叶片后面,她都看上一眼,想发现儿子开心大笑的顽皮模样。太阳此刻已沉下地平线,枝叶间的余晖朦朦胧胧,幻影憧憧,好几回都以为看到了儿子在枝叶间探头。还有一回好像他就站在一块峻峭的岩石下向她点头。定睛一看,结果只是一棵橡树,细枝环绕,几乎贴近地面。其中一枝比其余的伸得更长,在微风中摇摆。她绕岩石走一圈,突然撞到自己的丈夫。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的,正靠在枪托上站着,枪口拄着落叶,分明被脚下的什么东西迷住了。

“鲁本,怎么回事?你打杀了野鹿又在它旁边睡着了吧?”

多卡丝头一眼看到他的姿势就笑了起来。

鲁本纹丝不动,看都不看妻子一眼。什么东西突然令女人浑身的血液冰凉冰凉,她发现丈夫脸色惨白,五官僵硬,除了深深绝望再做不出任何表情,那样子根本没觉察她在走近。

“鲁本,看在上帝份上,说话呀!”多卡丝大叫一声,她自己的声音比死一般的寂静更瘆人。

丈夫一惊,瞪着她的脸,把她拉到石头跟前,手一指。

哦,那不是儿子么,睡着了,却无梦,就躺在一堆落叶上!脸蛋枕着胳膊——鬈发抛到额后——四肢软塌塌的,小猎手突然被疲劳压垮啦?妈妈的声音能不能唤醒他?她明白儿子死了。

“多卡丝,这块大石头就是你亲人的墓碑,”丈夫道,“你的泪会同时洒在你父亲和儿子的身上。”

她听不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发自不幸者灵魂的最深处,多卡丝瘫倒在儿子遗体旁。这时,那棵橡树顶部的松枝在静止的空气中忽然倒下,化做纷纷扬扬的碎片,撒在石头上,撒在落叶、鲁本、他妻子和孩子,以及罗杰·麦尔文的遗骨上。鲁本的心震撼不已,泪如泉涌,当初受伤青年的诺言,死者来兑现了。鲁本罪过赎清——诅咒解除。那一刻,他流的血比自己身上的血更宝贵。于是,一声祈祷,多年来的头一声,从鲁本·鲍尼的唇间升向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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