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不几年,小两口外表兴旺的家境就开始中落。鲁本仅有的财富是两条粗壮的手臂,一颗坚强的心。而多卡丝,这位父亲的唯一继承人,则把农场一手交给丈夫掌管。往日里,这农场精耕细作,收成比附近哪家都更多更好。可惜鲁本疏于料理,人家的庄稼一年胜似一年,他家的进项却日益减少。与印第安人停战使农业得到大发展。当初,人们只能一手扶犁一手拿枪,危险劳作的成果不论长在田里还是收进谷仓,不被野蛮的敌人糟践就算天大的福气。如今条件好多了,可鲁本却没有受益。他偶而也在自家土地上辛苦流汗,可年成就是不见好。他那新近闻名的暴躁脾气是家道中落的另一条原因,与邻居不可避免的交往当中,经常发生争吵,结果招来打不完的官司,因为新英格兰人早在这个国家最蛮荒的时期就学会了凡事靠法律解决。总而言之,鲁本每况愈下,婚后多年,终于破产。只剩下一条路以对抗穷追不放的噩运,他要深入大森林,去未曾拓垦的荒野之中寻求生计。

鲁本与多卡丝只有一个儿子,年方十五岁。这孩子青春焕发,有希望成就大业。尤其具备边疆垦荒生活的种种本领,并已开始崭露头角。他奔跑脚下生风,打枪百发百中,思维快捷,心地乐观高尚。只要提起再与印第安人开仗的事,谁不说塞勒斯·鲍尼就是这片土地未来的领头人?鲁本默默地疼爱儿子,把自己一切美好快乐的天性,所有爱心都传给了儿子,在他眼中,连可爱又心爱的妻子也比不上儿子宝贵。鲁本不可告人的心事与孤独性情已渐渐把他变成自私之徒,他已无法深爱他人,除非目睹或想象到某种与自己心灵酷似的东西。从赛勒斯身上,他认出自己从前的影子,有时也受到儿子情绪的感染,重新恢复快乐向上的生活。鲁本带着儿子出门远征,打算找一块荒地刀耕火种,好以后把家搬过去。秋天里有两个月就忙着开荒。过后,鲁本带着年轻的猎手回村度过最后一个冬天。

次年五月,一家子割断了与一切熟悉东西丝丝缕缕的感情,与寥寥几个倒霉时还肯做他们朋友的乡亲道别。分手之际的伤感对三口人都是种特殊的慰藉。鲁本心情抑郁,喜怒无常,愤世嫉俗,跟平日一样双眉深锁,目光低垂,大步往前走。他没几分惋惜遗憾,即便有也死不承认。多卡丝珠泪涟涟,纯真多情的天性不得不割舍许许多多牵肠挂肚的东西,所幸心中最要紧的亲人会一起上路,别的一切只好听天由命。儿子抹去眼角的泪水,一心只想在人迹罕至的林中冒险的快乐。

哦,谁不曾在白日梦的激情中唯愿自己在一片夏日的荒野上徘徊游荡,身边挽着个美丽温柔的人儿?血气方刚的青年谁不想自由闯荡,面前除了滚滚大海皑皑雪山别无障碍?到了安静的中年,谁不想在大自然怀抱中挑一块双倍丰饶的土地,在清澈见底的泉边安居乐业?纯洁的生活春去秋来,满头青丝悄悄染霜,这才发觉自己已儿孙满堂,成为一族之长,一村的老祖宗。到那时,他迎接死亡就好比我们劳累一天期待甜蜜的梦神一样。子子孙孙会为他可敬的遗骨悲恸哀伤。传说中他将富于神奇色彩,遥远的后人会感到他是数百年前崇高辉煌的前辈。

然而,本故事中的这一家人,在阴暗的乱树丛中艰难跋涉,与白日梦者的幻境可不相同。不过,他们的生存方式中有种大自然的野性,如今阻挡他们幸福的只有外面世界带来的烦恼。一匹健壮多毛的骏马载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再驮上多卡丝也毫不畏缩。多卡丝从小经受磨炼,头几天一直坚持与丈夫一道步行。鲁本和儿子肩扛猎枪,身背利斧,不知疲倦地大步前进,各自以猎人的目光搜寻着可充食物的野味。饥肠辘辘,他们就在林中洁净的泉边驻足,起火做饭。先跪下去掬一捧泉水解渴,泉水甘洌,淙淙流淌,仿佛不大情愿,犹如少女接受恋人的初吻。一家人在树枝搭成的窝棚下安睡,在头一抹晨光中苏醒,体力恢复,准备继续又一天的历程。多卡丝和儿子兴致勃勃,连鲁本也偶而显得快活。但他心底有种冰凉冰凉的忧伤,他把它比做小溪穿行的幽谷深处皑皑的积雪,上面覆盖着鲜亮多姿的绿叶。

塞勒斯习惯了林中开路,发觉父亲没按头年秋天远征的路线走。他们现在正朝向更远的北方,从殖民区出来几乎是条直路。踏入的是一片野兽与蛮族出没之地。儿子有时提醒父亲,鲁本认真听着,也照儿子意见调整过两次方向,但过后却心神不定,敏锐游移的目光盯着前方,分明在防备潜藏树后的敌人。没发现什么又频频后顾,仿佛深恐后面有人追来。塞勒斯看出父亲又渐渐回到老方向,虽心怀疑虑却忍着不吱声。他性好冒险,路程拉长,增添些神秘并不会感到失望。

第五天下午,一家人停了下来,太阳下山前一小时就拾掇好了简陋的营地。方才走过的几哩路景色大变,地势起伏不平,一如大海凝固的巨浪。在一片荒凉浪漫的地方,三口人搭起了窝棚,燃起了篝火。想到全家被强烈的亲情系在一起,与外界彻底隔绝,令人寒心又令人激动。幽黑阴森的古松俯视着他们,山风吹过树梢,林中响起一片凄惨惨的回声,难道古树害怕人类终于要扬起利斧砍断它们的根,这才发出呻吟?多卡丝做饭,鲁本和儿子打算出发打猎去,这一天还什么野味也没碰到。儿子答应不离营地附近,蹦跳着跑了,姿态矫健灵活,就像他想猎杀的野鹿。做父亲的看着儿子的背影,心头掠过一阵欢欣,准备去另一个方向碰碰运气。多卡丝坐在落叶燃起的火堆旁,一棵多年前连根拔起的大树上,树身青苔遍布,腐朽破烂。她一面照料徐徐沸腾的水壶,一面翻看当年的马萨诸塞历书,这东西和一本黑体字《圣经》是全家仅有的藏书。没有比那些与世隔绝的人更注意时光多变的了。多卡丝大概觉得这情况挺重要,提醒道今天是五月十二日。丈夫一惊。

“五月十二!该记得的呀,”他嘟哝一声,一时心乱如麻。

“我这是在哪儿?要到哪儿去?把他丢在哪儿啦?”

多卡丝习惯了丈夫的反复无常,见状不以为意。把历书搁到一旁,难过地跟丈夫开口,流露出温柔的人儿早已冰冷逝去的悲伤。

“十八年前,约摸这个时候,可怜的父亲撒手走了。鲁本,幸亏最后时刻,他身边还有条善良的手臂扶持他的头,善良的声音安慰他的心。打那时起,你对他的诚恳关照就一直温暖着我的心。唉,这么个荒山野林里,孤零零一个人死去,原会多骇人哟!”

“祈祷上天吧,多卡丝,”鲁本声气哽咽,“祈祷上天保佑咱们一家三口谁也别孤零零死于荒野!”说完他拔腿就走,丢下妻子在阴暗的松树下留心篝火。

随着多卡丝无意之间一番话带来的刺痛减轻,鲁本的匆匆脚步也放慢下来。可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令人烦躁,他盲目瞎闯,不像在打猎,倒像在梦游。并非有意,但绕来绕去,老走不出营地附近,双脚不知不觉兜着圈子,竟没发现已来到一片浓密树林的边上,但不是松树林。这儿净是橡树和其它硬木。根部簇生稠密的矮树丛,不过树与树之间还有点空隙,厚厚地盖满落叶。不论何时树枝婆娑,树干吱嘎响,森林便仿佛沉睡方醒,鲁本就本能地举起枪,朝四下机警地扫视一遍。没发现野兽踪影,就又堕入沉思。他纳闷是什么怪势力把他从自己预定的路线深深地带进了这片密林。弄不清心底的秘密原因,他只好相信是一种超自然的声音在呼唤他前进,是超自然的力量在阻止他后退。上天肯定旨在给他个机会赎罪,但愿能顺利找到那堆久未掩埋的遗骨,将它们葬入黄土,自己的心就会得到一丝安宁。想到这,忽发现远处他已转过一圈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窸窣作响,一簇矮树后面有个东西在动。猎手的本能促使他立刻举枪射击,只听到一声低沉的呻吟,没想到野兽临死之前也会这样表达痛苦。然而,鲁本并不留意,此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方才射中的那片浓密的矮树长在一片山坡顶上,这些树挤挤匝匝环绕着一块巨石。巨石表面光滑,活像一块大墓碑。镜子反射一般,鲁本想了起来,他甚至还认识那石头上的纹路,仿佛早被遗忘的文字刻下的碑文。一切都没变,只是石头下部被密密的灌木遮挡,就算麦尔文还坐在那儿,也看不见了。鲁本站在从前站过的地方,那棵连根拔起的大树的树根后面,马上又发现了另一个岁月带来的变化。那棵他曾在上头绑了一条带血手绢,作为自己誓言象征的小橡树,如今已长得又高又大,虽未成熟,却已铺开一片浓荫。这棵树有些特别,令人看了胆战心惊。中部和低矮的枝条生机勃勃,树干爬满青藤直到地面。但树的上部却分明凋萎,顶部的树枝竟完全枯死。鲁本想起那条手绢曾在这根树枝上迎风飘扬。十八年前它是那么翠绿可爱,害它枯萎是谁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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