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有个问题令人悬心,虚幻的生命既与烟斗发出的烟雾息息相关,一旦烟丝化成灰,这生命也会同时完蛋。幸亏凶悍的巫婆早有远见。
“握着烟斗别放手,宝贝儿,”她说,“俺再给你装满它。”
里格比大妈把烟灰从烟斗里抖落出来,再从她烟盒里掏出烟丝把它填满。这时候,只见体面的绅士又蜕化成为一个稻草人,这情景着实令人惨不忍睹。
“迪肯,”她嗓门儿又尖又亮,“再弄块煤火来把烟点上!”
话音刚落,一块通红的煤炭就在烟锅里发光了。稻草人等不及巫婆下令,忙把烟斗一叼,猛吸几口。很快,烟雾就变得平稳匀净。
“好啦,俺的心肝宝贝儿,”里格比大妈道,“不论遇到什么事,千万别放开这烟斗,你的小命全在这上头。就算别的你全不懂,这一点至少得心里清楚。千万抓牢别松手,俺说!只管吸,只管喷,吞云吐雾。要是人家问你,就说是为了健康,说是医生的吩咐。还有,宝贝儿,要是烟快烧完了,赶紧找个背人的角落(别忘了先吸足口烟),再大声吆喝一句:‘迪肯,给俺的烟锅装上烟!’再叫一声:‘迪肯,再弄块煤火来给俺把烟点上!’完了就赶紧把烟斗塞到你漂亮的嘴里去。不然的话,你这个穿金边儿外套的翩翩绅士就会变成一堆破棍子、烂衣裳、大草包和皱皮南瓜喽!现在上路吧,宝贝儿,祝你好运!”
“放心吧,妈!”假人颇为勇敢坚定,喷出一口雄心勃勃的烟雾,“只要正人君子能飞黄腾达,俺就能。”
“哦,你可真会要了俺老命!”巫婆笑得直哆嗦。“说得好,只要正人君子能飞黄腾达!你演这号角色可棒极啦。好好做你的漂亮公子,我敢拿你脑袋打赌,凭你这么体力旺盛,钱包充实,有头脑又有人家所谓的心眼儿,还有一个人该有的一切,准能打败任何两条腿的东西。有了你,俺觉得自己比昨天本事大多啦,你可不是俺一手做出来的么?俺倒要瞧瞧,新英格兰哪个巫婆能照这样子再做一个!给,把俺这根拐棍儿拿去!”
这不过是根平平常常的橡木棍子,一眨眼却变成了一根金头手杖。
“这只金头跟你的脑袋一样灵光,”里格比大妈道,“它能带着你笔直走到古金老爷家大门口。动身走吧,俺的漂亮乖乖,宝贝儿,心肝儿。要有人问你姓名,就说叫羽毛头,因为你帽子上插着根羽毛呐。俺还往你空心脑瓜里塞了把羽毛,再说,你头上的假发人家都叫羽毛头——所以你大名就叫羽毛头得啦!”
跨出小屋,羽毛头神气十足,昂首阔步往城里走去。里格比大妈站在门口,喜洋洋地瞧着阳光在他身上闪闪烁烁,仿佛那周身的华丽货真价实。只见他津津有味地大吸烟斗,步态潇洒,虽说两腿还有点儿僵硬呆板。她目送他远去,朝她的心肝儿抛去一个巫婆的祝福,直到道路拐弯,从她视线中夺走了稻草人。
午前时辰尚早,邻近城里的大街上熙来攘往正热闹。人行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位气度不凡的陌生人,穿着打扮行为举止无不透出高贵。他身穿华丽的紫色绣花上衣,名贵的天鹅绒背心,点缀着富丽堂皇的金叶,一条亮闪闪的猩红色长裤,雪白的长袜精致光滑。头戴一顶长假发,十分考究地撒着粉,弄得妥妥帖帖,使人觉得再戴一顶帽子就会糟蹋了。所以,他才把帽子挟在腋下。这是一项镶金边的帽子,衬着一支雪白的羽毛。此人胸前闪耀着一颗星形勋章,走路时神气活现地挥舞着金头手杖,一副当时风雅绅士特有的派头。为使这身行头尽善尽美,袖口还衬上一圈精致的花边,足以证明花边下半遮半露的双手何等悠闲高贵。
这位漂亮公子的装备中有件东西尤其引人注目,这就是他左手握着的一支别致烟斗。烟锅上带着彩绘,烟嘴琥珀做成。这东西他每走五六步就要凑到嘴边深吸一口,烟在他肺里逗留片刻,再从他嘴里和鼻孔里飘逸而出。
不出所料,一条街都轰动起来,人人都想知道这陌生人是谁。
“不用说,准是位贵族老爷。”有位市民道,“没瞧见他胸脯上那颗星星?”
“不,那东西太亮,晃眼睛。”另一位说,“没错,他正像你说的,准是位贵族。可是你寻思寻思,这位老爷乘什么船来的呢?过去一个月来,压根儿没有船从老家来。他要是从南边陆地上来,那请问他的跟班和马车又在哪儿?”
“人家用不着马车也够气派,”第三个说,“就算他破衣烂衫地来了,那气派也会从他胳膊拐的破洞里冒出来。俺从没见过这么体面的相貌,我敢肯定,他身上准有古老诺曼人的血脉。”
“我倒看他像个荷兰人,再不就是日耳曼人。”另一位道,“那些国家的人都爱叼根烟斗。”
“土耳其人也是。”他同伴接过话茬。“不过,依我看,这个外乡人是在法国宫廷里长大的,所以学了一副优雅有礼的派头。这派头只有法国贵族才通晓。瞧瞧他走路的样子!俗人会以为这样子太死板——会说他一颠一颠的——可依我看,这才是说不出的尊贵哪,一定是把路易十四陛下的一举一动都瞧了个够。这外乡人的品格和身份一眼就能看出来,人家是位法国大使,来跟咱们的头儿谈判割让加拿大的事儿。”
“他更像个西班牙人,”另一位说,“所以脸色黄黄的。再不然就是哈瓦那来的,或着从西班牙本土的哪个港口来,调查海盗的事儿。人都说咱们政府对这些坏蛋太姑息。那些秘鲁和墨西哥的移民,皮肤黄得就像他们从矿里开出的金子。”
“管它黄不黄,”一个女人直嚷嚷,“人家可是个美男子!个子又高,身材又条!脸蛋又俊气又高贵。鼻子那么好看,嘴上的表情又那么周到细致!哎哟哟,那颗星星多晃眼呵!简直就在投射火焰!”
“您的眼睛也一样,美丽的小姐,”陌生人烟斗一划,鞠个躬,因为他正巧从旁经过。“我以名誉担保,您的眼睛令人眼花缭乱。”
“听过这么新鲜,这么高雅的恭维么?”那小姐喃喃自语,心花怒放。
陌生人的风度令众人啧啧称道,唯有两个声音表示异议。其一来自一条鲁莽的杂种狗,小畜牲跟在这位光彩人物的脚后跟嗅了一阵儿,就夹着尾巴一溜烟逃进了主人后院,发出一阵可恶的狂吠。另一个反对者是个小孩子,他拉开嗓门哇哇大哭,还含糊不清地瞎说什么南瓜南瓜的。
羽毛头呐,顾自朝前走。除了向那位小姐献了几句殷勤,偶而朝路人的无限景仰稍稍点头回礼之外,只是一个劲儿吸烟。这份落落大方泰然自若,就足以证明他的身份和地位。周围城里人的好奇与艳羡简直高涨成为一片哗然,跟着他看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来到古金法官大人的宅邸面前。羽毛头跨进大门,登上前门台阶,敲敲门。无人应门之前,只见他抖了抖烟灰。
“他刚才大声吆喝啥呀?”一位看热闹的问。
“不知道。”他伙计回答,“阳光把俺眼睛都照花了。这位老爷咋一下子就变得模模糊糊,褪了色一样?天哪,俺这是怎么啦?”
“怪啦,”另一位说,“这先生的烟斗刚灭,一下子又点上了,而且是从没见过的这么红亮的煤火给点着的。这外乡人可有点儿邪乎。瞧那烟喷得有多神!你还说他模模糊糊褪了色?得了吧,人家一转身,胸口上的星星就着了火一样亮。”
“没错儿,”同伴道,“那星星准会叫漂亮的波莉·古金看花眼的。我见她从卧室的窗口偷看来着。”
门开了。羽毛头回身朝众人堂而皇之微微一躬,表示大人物向小人物的敬意答谢之后,消失在门内。他那一脸微笑神秘莫测,若称之为傻笑或狞笑不够确切的话。可惜,一大群围观者中竟没一个发现这外乡人的空幻,除了那个哇哇哭的娃娃和那条汪汪叫的狗以外。
咱们的故事讲到这儿好像接不上了。跳过羽毛头与商人见面的开场白,且直接跟踪漂亮的波莉·古金。这可是个线条柔美体态丰满的姑娘,黄头发,蓝眼睛,白净红润的脸蛋儿,既不太精明也不太愚蠢。年轻小姐对站在门口浑身闪光的陌生人看了一眼,便赶紧戴上一顶花边小帽,一串珠链,再选一条最精致的围巾,换一身最挺括的锦锻衣裙,准备会见客人。她匆匆从卧房赶到客厅,站在穿衣镜前照来照去,操练各种优美姿态——时而微笑,时而端庄,时儿比方才笑得更温柔可人,时而同样温柔地亲吻自己的手。蓦然把头一扬,再低头摆弄一番扇子。而镜中那个幻影似的少女则重复着波莉的每一个姿态和傻里傻气的动作,却不让波莉为此害羞。总而言之,倘若波莉没能像羽毛头那般矫揉造作,不是她不乐意,只怪她没能耐了。既然她如此这般地玩弄自己的天真,巫婆造就的妖孽就大有希望把她弄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