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得好,乖小子!”里格比大妈还在嚷嚷。“来呀,再结结实实吸一口,使出浑身的力气呀。拼命吸,告诉你!打心底里使劲儿,要是你有心又有底的话!吸得好,再来!这一口才吸得像个道地的烟鬼。”

随后,巫婆朝稻草人招手示意,动作富于魔力,令人不得不服从,好似磁石吸铁般神秘而不可抗拒。

“懒骨头,躲在壁角里干啥?”她喝道,“往前走!世界就在你面前嘛!”

实话说,这故事若不是我坐在奶奶膝头上亲耳听来,若不是我小孩子的判断力还未能分析它是否可信之前,它就已在脑子里扎下根,真不知如今敢不敢厚着脸皮来讲它。

照里格比大妈的吩咐,稻草人伸出一条胳膊,要去握她那只伸出来的手,向前迈一步——不,还算不上一步,只是打个趔趄罢了——然后晃了几晃,险些跌倒。话说回来,老巫婆还能指望什么呢?这毕竟不过是两根棍子支着的一个稻草人而已。可是,铁心肠的老妖婆把脸一板,又点头又招手,向这个破木头,霉稻草,烂衣裳拼凑的可怜虫大施淫威。它被逼得不顾现实,强打精神充人样儿。于是它跨入那道阳光之中,站在那儿了——好一副可怜相!——浑身上下只包着一层极薄的人皮,而里头僵硬呆板,摇摇欲坠,东拼西凑,颜色褪尽,破破烂烂,毫无用处的零碎,一目了然。它随时可能瘫倒在地,明白自己没本事站得笔直。要我说实话么?瞧瞧稻草人眼下煞有介事的样子,令人想起那些阴阳怪气,发育不良的人物,全用鸡零狗碎,不值一文,老掉牙的材料拼凑而成,而传奇故事作者们(本人也不例外)却让小说界挤满了这种破东西。

可是残忍的老巫婆勃然大怒,露出穷凶极恶的本相(恰似有条毒蛇,从她胸口嘶嘶地探出脑袋),瞧瞧自己煞费苦心一手造就的这东西那副胆小怯懦的德性!

“快吸呀,你这可怜虫!”她气冲冲地大叫,“快吸,快吸,快吸,你这大草包!臭破烂儿!面粉口袋!大笨蛋!窝囊废!上哪儿才能找到够劲儿的恶名让俺出出气?快吸,把你古怪的生命跟烟一道吸进去!不然就把烟斗从你臭嘴里拔出来,把你扔到这块红煤炭的老家去!”

倒霉的稻草人给吓慌了,只好死命地吸。大口大口用力吸着烟斗,喷出股股浓烟,把小小的厨房弄得乌烟瘴气。那道阳光在迷雾中努力挣扎,却只能在对面墙上模模糊糊映出一块带有裂痕灰尘仆仆的窗格。这时候,里格比大妈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直指稻草人,阴森森地屹立在烟雾腾腾之中。那姿势,那表情,正与她平日里向受害者施展妖术,害人家遭受一场长长梦魇,她自己却站在床边幸灾乐祸之时一模一样。可怜的稻草人又怕又抖,拼命地吸着,不得不承认,它的努力真没白费。它每吸一口,自身单薄的朦胧与迷茫就减少一分,身体也就变得益发实在。而且,它那身破烂披挂也发生了魔术般的变化,焕然一新,现出金丝银线精心绣制的花饰来,而这些花饰曾经被岁月销蚀得荡然无存。氤氲之中,一张蜡黄的面孔隐隐出现,一对暗淡无神的眼睛俯向里格比大妈。

老妖婆终于攥紧拳头,冲稻草人晃了晃。她不是真生气,只是照原则办事而已——也许这原则不对,也许它算不上唯一真理,不过,里格比大妈只能照这条最高准则行事——对于懦弱成性,麻木迟钝的家伙,没别的良策使他们打起精神,只有靠威胁恐吓。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倘若达不到目的,只好狠狠心,把这个可怜的假人儿大卸八块,还它本来面目。

“你有人的模样,”她声色俱厉,“还得有人的声音能说会道!我要你开口说话!”

稻草人喘一口大气,挣扎一番,到底迸出一声嘟哝,这嘟哝与它吐出的烟雾沆瀣一气,真难辨清究竟算说话声,还是算喷烟声。本故事的传播者中有人认为,里格比大妈的滚滚咒语和她的凶恶意志迫使一个常见的鬼魂附上稻草人的身,而那声音就是这鬼魂发出的。

“妈,”这可怜巴巴闷声闷气的嗓门道,“甭这么凶!俺乐意说话,可俺没脑筋,叫俺说啥好呢?”

“你能说话啦,宝贝儿,是不是?”里格比大妈狰狞的怒容放松,笑了。“还问俺你该说啥!真是的!说呗!你跟笨蛋是亲兄弟吧,还问俺你该说啥?你说上一千句话,再说把它们说上一千遍,还是等于啥也没说!听俺的,甭害怕!等你出门闯世界(俺打算这就送你出门),就不愁没话说啦。说呀!嗨,只要你乐意,就能跟打得水车滴溜转的流水一样,滔滔不绝。这方面,你的脑筋够用的,俺知道!”

“都听您的,妈。”稻草人应声道。

“这话我爱听,宝贝儿。”里格比大妈道,“那你就随自己意说得啦,甭管啥意思。你得有一千句这种现成话,再加五百句。好啦,宝贝儿,俺在你身上劳这么多神,你生得又这么漂亮,实在说,俺喜欢你胜过世上任何妖术变的假人儿。俺做过各色各样的假人儿——黄土的、白蜡的、稻草的、棍子的、夜雾的、晨霭的、海水泡沫的、烟囱冒烟的、可是数你最漂亮,所以你得好好听话。”

“遵命,俺的好妈,”假人道,“俺全心全意听!”

“全心全意!”老妖婆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你说起话来倒满入耳的嘛,全心全意!还把手按在左边胸口上,好像你还真有什么心眼儿似的!”

于是,里格比大妈对自己一手造就的怪物得意洋洋,对稻草人说,它一定得动身去见见世面,显显身手。还断言,这世上一百个人里头也挑不出一个像它这样货真价实的角色。为了让它在最出色的人面前也抬得起头,她当场就给它一大笔数不清的财富,包括黄金国①的一座金矿,一个破水泡的一万份股票,北极圈内一座占地五十万英亩的葡萄园,还有一座空中楼阁,位于西班牙的一座古堡,外带从中自然增长的全部租金与收入。她接着还把一艘满载加的斯②盐的货船所有权转到它名下,该船是她十年前施行妖术,亲自弄沉在大海最深处的。要是盐还没化,还能运销市场,从渔民手里再赚一笔。为使稻草人手头不缺现金,她交给它一枚伯明翰造的铜板,她身上就剩下这么一枚了。还给了它好多黄铜,贴在它额头上,使它脸色比先前更加黄灿灿。

①黄金国(Eldorado):原文为西班牙文,旧时西班牙征服者想象中的南美洲。

②加的斯(Cadiz);西班牙西南部一海港。

“就凭这些黄铜,”里格比大妈道,“你就能走遍天下了。

亲俺一下,宝贝儿!俺可为你操够了心。”

另外,为使稻草人的冒险生涯马到成功,手段高强的老巫婆还交给它一件信物,凭了这东西,它就可以把自己介绍给某位法官、议会议员、商人和教会长老(这四个职务由同一个人包揽)。此人在邻近的城里首屈一指。这信物不多不少,就是一句话。里格比大妈小声交待了稻草人,而稻草人也只须对那位商人悄悄说出这句话就成了。

“这老家伙害痛风病,可只要你把这句话对他的耳朵一说,他就会为你跑腿的。”老巫婆道,“里格比大妈认识可敬的古金法官,可敬的法官大人也认识里格比大妈!”

说到这儿,老巫婆把她的皱皮脸凑到稻草人跟前,咯咯地笑起来,乐不可支。一想到马上要对稻草人讲的事,她浑身上下都乐癫了。

“可敬的古金老爷,”她悄声道,“有个标致的小妞儿。听着,俺的乖乖!你仪表堂堂,脑瓜儿灵光,对,灵光着呐!等你亲眼瞧瞧别人的脑筋,就会觉得自己高明啦。好啦,凭你这么才貌双全,年轻姑娘谁见了不动心,肯定错不了!俺说啦,错不了。只要你厚着脸皮,叹上几口气,赔上几次笑脸,甩甩你的帽子,舞蹈大师似地把一条腿儿朝前一伸,右手往左边背心这么一甩,弯腰行个礼,漂亮的小姐波莉·古金就是你的啦!”

这么长时间,那位新出世的家伙一直不停地吞云吐雾,似乎如今忙着吸烟,不仅为逍遥取乐,也为了自己性命攸关的要紧事。瞧它举手投足多像大活人,真是了不起。它的眼睛(因为它的确有着一对眼睛)俯视着里格比大妈,还恰到好处地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合乎时宜地来上几句应酬话:“真的!没错儿!请教了!是么!肯定!不可能!哦!啊!嗯!”诸如此类颇有分量的词儿,表示他这个听话人的注意、询问、默许或反对。就算当初你曾站在一旁,亲眼目睹稻草人的拼扎过程,现在也不得不相信,这东西楞是对老妖婆朝它假耳朵里灌的狡猾忠告心领神会。它烟吸得愈凶,就愈具有人的特点,表情愈聪明伶俐,动作愈灵活自如,声音愈清晰可辨,衣裳也愈光鲜亮丽。就连那只燃烧着魔法创造出奇迹的烟斗,也不再是个烟熏火燎的黑泥巴疙瘩,变成了一支海泡石的,烟锅上还描着画,烟嘴是琥珀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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