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庞奕奕生辉,似真理的光芒照亮了乔万尼的意识。不过,她说话时,四周散发出阵阵芳香,馥郁浓烈,即使稍纵即逝,也使青年生出无法形容的恐惧,几乎不敢吸入体内。也许是花香吧?也许小姐的话真的句句发自内心,才具有奇异的芬芳?乔万尼一阵晕眩,但很快又恢复过来。他仿佛从这位美丽姑娘的双眸中看到了她透明的灵魂,不再怀疑,不再恐惧。

比阿特丽丝的激奋平息,快活起来,好比孤岛上的一位寂寞少女,遇到了来自文明世界的旅人,为能与青年交谈而由衷欢喜。显然,这座小小的花园便是她的全部生活天地。她时而谈论日光或夏云这类琐事,时而问及城里人的生活,乔万尼远方的家,友人,母亲,——这类问题表明她与世隔绝,对不同的时尚与生活方式一无所知,使乔万尼感到像面对一个稚气十足的孩子。她的灵魂宛若清泉乍涌,初浴阳光,对映照于自己怀中的大地与天空惊异不止。深深的泉源也喷涌思想,珠莹玉翠的想象,一如钻石与宝石伴随清澈的水珠,一串串奔流不止。青年不时暗暗诧异,自己竟能与这令他魂牵梦绕的妙人儿并肩而行。而对她曾经那么恐惧害怕,还亲眼目睹过她那些可怕的禀赋——如今却兄弟般与她侃侃而谈,还发现她这般可人心意,少女味儿十足。但这些念头似过眼烟云,她个性的力量太真实,很快就会显露分明。

漫无边际地聊着,他们信步穿过花园,拐过曲径,又来到坍圮的喷泉边。泉边便是那株堂皇的灌木,繁花竞放,溢光流彩,树下奇香阵阵。乔万尼觉出它与比阿特丽丝的气息完全相同,只是浓烈得无法相比。乔万尼发现她一看到这棵树,就按住胸口,仿佛她的心忽然痛苦地狂跳不已。

“平生头一次,”她喃喃地对那株树说道,“把你给忘了。”

“想起来了,小姐,”乔万尼说,“您曾经许诺过要赏给我一朵这样活宝石似的鲜花,因为我曾斗胆将一束花抛在您脚下。现在请允许我摘下一朵,好纪念咱们这次的会面吧。”

他向前一步,把手朝那棵树伸去。但比阿特丽丝一个箭步冲上来,发出一声尖叫,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她抓住他的手,用尽窈窕身量的全部力气把它拽了回来。乔万尼感到她的接触使人浑身战栗。

“别碰它!”她痛苦不安地叫道,“千万别碰它!会要了你的命!”

说完她掩面跑开,消失在雕花拱门下面。乔万尼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发现拉帕其尼憔悴的身影与苍白聪慧的面孔。此人一直站在园门的暗影中,观察着这一幕,不知有多久了。

乔万尼回到自己寓所,一心一意想着比阿特丽丝。自从头回见到她,她的倩影就一直笼罩着魔法的色彩,如今又浸透了少女的柔情蜜意。她人情味浓浓,富于女性的全部温柔气质,值得崇拜。她肯定能达到爱情的顶峰,具有爱情的献身精神。那些被他一度视为她灵肉畸形的迹象,如今不是抛在脑后,就是因了微妙的情感,反倒化作一顶魅力的金冠,使姑娘更显得举世无双,令人倾慕。一切丑陋的东西都变成了美,即使不能变的话也掩藏于那些不可名状的朦胧念头,躲到意识之光照不进的阴暗角落。就这样他冥思苦索,彻夜未眠,直到晨光唤醒了拉帕其尼园中的花朵才坠入梦乡。而那梦魂无疑徜徉于这座花园之中。时候一到,旭日冉冉东升,将光芒洒上年轻人的眼帘,令他苏醒,只觉得一阵痛楚。完全清醒后才发现这火辣辣的刺痛来自手上——是右手——正是比阿特丽丝抓过的那只手,当时他正要去摘一朵宝石般的鲜花。现在手背上留下一个紫印,很像四根纤指,而手腕上则留下酷似大拇指的印痕。

哦,爱情有多么顽固——就连尚在想象中跳荡,未及在心中生根,狡猾而貌似爱情的情愫,也会固执地信心十足,直到它注定烟消云散!乔万尼用条手巾包起右手,奇怪是什么可恶的东西蜇了一下,很快便坠入对比阿特丽丝的回想,忘记了疼痛。

有了头一次,第二次相会便无可避免,注定发生。第三次、第四次。与姑娘园中相会不再是乔万尼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件,简直已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因为一天中的其它时间,都被对那销魂时刻的翘首企盼与深情回忆所占据。拉帕其尼的女儿也是一样,她等待着青年出现,一见他就飞跑过来,对他充分信任,坦诚相待,仿佛二人从小青梅竹马——直到今日相依相伴。他若是偶而未能按时赴约,她就会站到他窗下,仰首呼唤,将圆润甜美的声音送入他房间,绕着他回响,在他心中激荡:“乔万尼!乔万尼!怎么耽搁啦?下来吧!”他就赶紧下楼,直奔那毒花丛生的伊甸园。

然而,虽然二人亲密熟稔,比阿特丽丝仍有所保留,举止之间凛然不可侵犯,令乔万尼简直不曾想过要大胆造次。一切迹象都表明,二人两情相悦。他俩默默相望,把灵魂深处圣洁的秘密送入对方心底,仿佛喁喁低语都可能亵渎这份神圣。激情奔放之时,二人心灵一跃而起,用久久珍藏的火一般热烈的话语互诉衷肠,情话绵绵。但他们不曾相吻,不曾相握,没有丝毫爱情渴望与尊崇的爱抚。他从未触摸过她光亮的鬈发;她的衣裙——这阻挡二人身体接触的明显障碍——也从未被清风吹起,拂扫他的身体。偶而,乔万尼顶不住诱惑,试图闯越界限,比阿特丽丝就变得十分悲伤,十分严峻,满面凄凉疏远,无须只言片语就使乔万尼不寒而栗。这种时刻,可怕的疑虑便似恶魔从他心中的洞穴崛起,直瞪着他,令他胆战心惊。他的爱情便犹如朝雾,淡薄,消散,只剩怀疑。可是,短暂的阴云飘散,比阿特丽丝却又容光焕发,不再是神秘可疑的精灵,令他几分敬慕几分恐惧,小心设防。她又变得如花似玉,天真烂漫,使他感到对这位姑娘的了解胜过一切。

自从乔万尼上次见到巴格里奥尼,时间已过去很久。一天上午,教授突然来访,令他颇为不快。几个星期来,想都不曾想到过他,真愿意把他忘得更久。这些日子一直沉湎于兴奋,除了双手赞同他目下感情的人以外,别的友伴真使他不堪忍受。可是,甭指望巴格里奥尼教授会赞同他的感情。

客人随便说一些城里、大学里的闲话,便话锋一转。

“最近,我看了一部古典作品,”他道,“读到一个故事,饶有趣味,或许你记得呢。说的是一位印度王子,把一名美女送给亚历山大大帝,作为礼物。她真是可爱如朝霞,亮丽如夕照。但最为超群出众的是,她呼出的芳香气息——比一园子波斯玫瑰还要香。年轻的君王亚历山大,自然对这位陌生的美人一见钟情。但是有位睿智的医生恰好在场,发现了一桩关于她的可怕秘密。”

“什么秘密?”乔万尼目光一垂,避开教授的眼睛。

“这个美人呵,”巴格里奥尼加重语气,“打出生起就用毒药喂大,直到毒素浸透全身,使她本人也成为世上最致命的毒药。毒素是她生命之需,她呼出的浓香污染了空气。她的爱情是毒药——她的拥抱意味死亡。这故事难道不奇妙么?”

“哄小孩子的故事,”乔万尼神经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真奇怪阁下您从事认真的研究工作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功夫看这号东西。”

“顺便说一句,”教授不安地打量他,你屋里什么东西这么香?你手套上的香水么?这香淡淡的,但挺好闻,可是闻起来一点儿也不舒服。我要闻久了准会生病。像是花香,可你屋里并没有花呀。”

“是一朵也没有。”乔万尼回答,教授说话时,他变得脸色苍白。“依我看,除了阁下的想象外,也并没什么香气。气味是一种感官与精神组合的东西,容易欺骗我们。对香味儿的回忆,只要想到了,就容易让人错以为是眼前现实。”

“嗯,不过我的想象很清醒,很少开这种玩笑。”巴格里奥尼道。“再说,我要是想象什么气味儿的话,也应该是什么难闻的药味儿才对,我指头上就好像有这种味儿。咱们可敬的朋友拉帕其尼,我听说,把他的药物熏染得比阿拉伯香料还浓郁。不用说,才貌双全的比阿特丽丝小姐也会用药来对付她的病人,这药水甜蜜一如少女的呼吸,但喝它的人却会倒大霉!”

乔万尼满脸矛盾情绪。教授说到拉帕其尼纯洁可爱的女儿时那种口气,折磨着他的心。然而对她品行的截然相反的看法,却使无数疑点刹那间水落石出,此刻它们正妖魔般向他狞笑。但他还是竭力打消这些念头,以真正情人的彻底忠诚,回答巴格里奥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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