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为平息精神的狂热,他便在帕多瓦街头或城门外疾步行走,脚步合着思想跳荡的节奏,越走越快,简直像在赛跑。一天,他忽然被人逮住,是位身材高大的人一把抓住了他胳膊,人家认出了他,便返身追了上来,直追得气喘吁吁。
“乔万尼先生!停下,年轻的朋友!”他叫道,“把我搞忘了么?要是我像你变化这么大,倒真得被人给忘掉啦。”
原来是巴格里奥尼。自从头回见面,乔万尼就一直躲着他,唯恐聪明的教授洞察自己心底的秘密。努力恢复镇定,他从内心世界狂乱地瞪着身外的这个人,说话做梦似的。
“不错,我是乔万尼·古斯康提。您是皮埃特罗·巴格里奥尼教授。现在放我过去!”
“还不成,还不成,乔万尼·古斯康提先生,”教授微笑着,同时认真细看这位青年。“什么!我和你父亲不是从小就一起长大么?而他儿子在帕多瓦古老的大街上,就像陌生人一样擦身而过?站着别动,乔万尼先生。分手前咱们还有几句话要说。”
“那就快点儿,尊敬的教授,快点儿吧,”乔万尼十分焦躁,“阁下没见我有急事么?”
正说着,沿街走来一个黑衣人,弯腰弓背,步履维艰,好像身体很差。此人满面病容,气色萎黄,但却洋溢着敏锐活跃的智慧,使旁观者易于忽视他的病体,而只注意他了不起的精力。路过时,此人与巴格里奥尼冷淡疏远地互致问候,却对乔万尼投以专注的目光,像是要把小伙子内心值得注意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然而,这目光又特别宁静,仿佛对青年这个人并没兴趣,注意的只是一个研究目标而已。
“是拉帕其尼大夫!”陌生人走过之后,教授小声道。“以前他没见过你么?”
“没见过。”乔万尼一听这名字便一惊。
“他见过你!一定见过你!”巴格里奥尼慌忙道,“出于某种原因,这位科学家已在研究你了,就跟他弯腰盯着只小鸟、老鼠或蝴蝶时一模一样,满脸冷光,这些小动物都是他用花香薰死的。他那神情与大自然同样深奥,却毫无大自然爱的温暖。乔万尼先生,我愿用生命来打赌,你已成为拉帕其尼的实验对象!”
“你在捉弄人吧?”乔万尼激动了。“教授先生,想把我当实验品可没那么容易。”
“别激动!别激动嘛!”教授泰然处之,“听我说,可怜的乔万尼,拉帕其尼对你产生了科学的兴趣,你已落入魔掌啦!
还有比阿特丽丝小姐——这出神秘剧中,她将扮演什么角色?”
可是乔万尼受不了巴格里奥尼的固执,拔腿就跑。教授一把没拉住,给他跑远了,只好望着他背影直摇头。
“这可不行,”巴格里奥尼对自己说,“这小伙子是我老朋友的儿子,绝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医学的奥秘能够保护他。何况拉帕其尼也欺人太甚,竟想从我手里夺走这小伙子,去做那种可怕的实验,我看就是这么回事。还有他女儿!此事得留神。说不定,学问高深的拉帕其尼,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让你的实验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时,乔万尼拐弯抹角,总算回到寓所门前。进门时碰上老丽莎贝塔,满脸堆笑,当然是想套近乎。可是白搭。青年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化作一片茫然。眼睁睁面对这张皱纹密布的面孔挤出的笑容却视而不见。老太婆只好一把抓住他的斗篷。
“先生!先生!”她小声唤道,依旧满脸堆笑,活像一只年深月久,颜色发黑,怪模怪样的木雕。“听着,先生!那花园有一道人家不知道的门!”
“你说什么?”乔万尼忙转过身,仿佛无生命的东西突然生机勃勃。“能进拉帕其尼大夫花园的门么?”
“嘘!嘘!别这么大声!”丽莎贝塔一面小声说,一面捂住乔万尼的嘴。“没错儿,能进尊敬的大夫家花园,那儿你能见到他所有的漂亮花草。帕多瓦城里多少小伙子为了进去瞧瞧那些花儿,金子都愿意掏哪。”
乔万尼往她手里放块金币。
“带路吧。”他说。
许是巴格里奥尼的谈话令他心生疑窦,说不定老太婆的介入与某种阴谋有关。不管这阴谋目的何在,据教授的猜度,拉帕其尼大夫正想将他卷进去哩。不过疑虑虽令人不安,却不足以阻挡他行动。一知道有机会接近比阿特丽丝,乔万尼就觉得这么做是他生命的需要。她是天使还是妖魔都无关紧要,他已无法挽回地进入了她的世界,只能顺其自然被席卷而去,进入愈来愈小的圈子,朝向他不打算揣测的结果。怪的是,他又突然感到怀疑,自己这种强烈兴趣是否纯属虚妄,果真那么按捺不住,非把自己抛入无法预测的处境么?是否纯属年轻气盛心血来潮,与感情联系极少或毫不相干?
他停下脚,犹豫不决,半转回身,但又接着往前走。干瘪老太婆带着他走过好几条阴暗的过道,终于打开一张门。门开处,满目葱笼,树影婆娑,斑驳的阳光闪烁其间。乔万尼走上前费力穿过藤蔓缠绕的隐蔽入口,来到他自己的窗下,站在拉帕其尼大夫花园的空地上。
事情往往如此,不可能的事偏偏发生,梦想的迷雾凝聚为可以捉摸的现实,我们却发现自己平平静静甚至安之若素,原以为这种情况会使咱们欣喜若狂或痛苦万分的啊!命运就爱这样捉弄人,激情自行其是,不请自来。但时机成熟,需要它上场时,却懒洋洋踌躇不前,乔万尼眼下正是如此。日复一日,他热血沸腾,心跳加快,企盼与比阿特丽丝相见,凝眸相守,就在这园中,沐浴她东方朝阳般的美丽光彩,从她的凝视中了解他自己的生命之谜。然而此刻心情却不合时宜地静如止水。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比阿特丽丝或她父亲在不在,结果发现只有他独自一人,就开始用挑剔的眼光观赏眼前的植物。
它们全都不尽人意。鲜艳华丽,热烈抢眼,甚至不自然。好比迷路者在林中游荡,碰到的每棵矮树都让他心惊肉跳,因为它们全都形象狂野,就像一张张鬼脸从乱木丛中探出头来,虎视耽耽。有那么几棵还会令神经脆弱者大吃一惊。它们矫揉做作,像是好几种植物杂交而成,已不再是上帝的造物,而是人类堕落幻想的邪恶后代,趾高气扬,恶意地嘲笑着美,大概是园丁实验的结果。也有一两株由原本十分可爱的植物混合而成的可疑不祥的杂种,使整座园子别具一格。总而言之,乔万尼在众多植物中认出了两三种他所熟知的毒草。正想得出神,忽听丝绸衣裙沙沙作响,转脸一看,比阿特丽丝出现在雕花拱门下面。
乔万尼来不及思忖该持何种态度,是为擅闯花园道歉,还是假定自己的到来至少得到了拉帕其尼医生或他女儿的默许,即使并非出于他们的意愿。但一看比阿特丽丝的神情,他心头一松,虽说何人帮他进入花园的问题仍令人忐忑不安。小姐轻盈地走下小径,在破败的喷泉边与他相遇。她有些诧异,但脸上洋溢着纯真善良的愉悦。
“您对鲜花品味很高,先生,”比阿特丽丝莞尔一笑,暗指乔万尼从窗口抛下的花束,“难怪我父亲的奇花异草把您吸引了来,就近观赏。他要在这儿,会告诉您好多这些花草习性方面既新鲜又有趣的事儿。他毕生都从事这种研究,这园子就是他的世界。”
“还有您,小姐,”乔万尼道,“假若名不虚传——您同样精通这些鲜花,这些奇香的功效。要是您肯屈尊指点,我一定比就教于拉帕其尼先生学得更好。”
“有这种闲话么?”比阿特丽丝银铃般欢快地笑了,“人家说我精通我父亲的植物学!真是笑话!不,虽说我在这些花草中长大,但只了解它们的颜色和香味而已。有时我甚至连这点儿知识也不想要。这儿有许多花让我一见就害怕,就厌恶。它们并非不好看。不过,先生,请别相信这些关于我学识的传言。关于我,除了你亲眼所见,什么也别相信。”
“那我亲眼所见就必须全都相信么?”乔万尼含沙射影地问,想起令他战栗的那几幕情景。“不,小姐,您对我的要求太少啦。应当吩咐我只相信您的金口玉言。”
比阿特丽丝显然明白他言下之意,脸上泛起一股红潮。但她正视乔万尼的眼睛,对他不安猜疑的目光,报以女王般的高傲。
“那我就吩咐您,先生,”她回答,“忘掉一切对我的猜想。就算外表感觉真实,本质仍可能虚假。但你可以相信,比阿特丽丝说的话句句发自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