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托斯卡纳(Tuscany):意大利中西部一地名。
“身为医学教员,”巴格里奥尼教授回答乔万尼的提问,“对拉帕其尼这么技术高超的医生不予恰当且慎重的赞扬,不大合适。而另一方面,我的回答不能有负良心,不能眼看你这样前程远大的青年,我老朋友的儿子,乔万尼先生,对日后不定会将你生死操在手心的人,怀有错误的认识。实话说,咱们这位尊敬的拉帕其尼医生,科学造诣很深,可与帕多瓦大学或全意大利任何学校的教授媲美(大概除了一个人之外)。但是,人们对他的职业道德却持某些强烈的反对意见。”
“是些什么意见呢?”年轻人问。
“我的朋友乔万尼是身体还是精神得了病啊,这么爱打听医生们的事儿?”教授笑道,“至于拉帕其尼嘛,人家都说他——我与此人相熟,可以对真相负责——关心科学远远胜过关心人类,病人只是他手中新的实验品而已。只要能给他的知识积累增添哪怕一粒芥子,他情愿牺牲人的性命,包括他自己,或者任何他最亲爱的人。”
“我看这人够可怕的,”乔万尼边说边想起拉帕其尼那冷漠而纯理性的面孔。“可是,尊敬的教授,那难道算不上精神高尚么?敢于如此热衷科学的人恐怕不多吧?”
“上帝不容,”教授有点儿恼了。“至少,除非人家对医学的观点比拉帕其尼合理得多。他认为所有医药的功能,都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有毒植物的东西里。他亲手栽培有毒植物,据说甚至培育出了一些新品种,其毒性比天然生长的东西大得多,若没有这位学问家的帮助,就会给世人带来危害。不能否认,医生先生手中这些危险物质造成的危害比预料的要少。必须承认,有时他的药疗效惊人,或似乎惊人。但是,私下里跟你说吧,乔万尼先生,他的成功也不该受到赞扬——因为可能是碰运气——而对失败,他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凭心而论,那可能正是他亲手造成的。”
倘若青年知道教授与拉帕其尼医生之间积怨已深,而人们一般认为后者占了上风,那他就会对巴格里奥尼的看法大打折扣了。若读者情愿自己做出判断,我们就请您查阅帕多瓦大学医学系保存的一些对双方都不利的文件。
“博学的教授,我不了解,”乔万尼琢磨一番方才谈到的拉帕其尼对科学压倒一切的兴趣,又说——“我不了解这位医生对自己的学科爱到什么程度,不过,他肯定还有比科学更宝贵的东西,他有个女儿。”
“啊哈!”教授笑起来。“这下咱们的朋友乔万尼可漏了馅。你也听说这位小姐了?她可疯魔了帕多瓦全城的小伙子,虽说没几个人有幸一睹她的芳容。这位比阿特丽丝小姐,我几乎毫不了解,只听说她深得其父真传,不但年轻貌美名声在外,学识也足够坐上一把教授的交椅。没准儿她父亲就想安排她来坐我的这把吧!流言蜚语还有不少,但不值一提,也不值一听。好啦,乔万尼先生,喝干你的杯中物吧。”
乔万尼回去时酒意醺醺,对拉帕其尼和美丽的比阿特丽丝想入非非。路上碰巧经过花店,便买了一束鲜花。
上楼回房,坐到窗前靠墙的阴影里,这样就可以俯瞰花园而无须担心给人发现。目光落处一片寂寞。奇花异草沐浴着阳光,不时彼此轻轻颔首,好像在说大家都是同类,彼此彼此。园子中央,颓败的喷泉旁是那棵华美的灌木,披一身宝石般的紫色花朵,绚烂夺目,映入水池,又从水池深处折射,真是溢满一池旖旎绮丽。起初,咱们已讲过,园子一片寂寞。不过很快——乔万尼既企盼又害怕的事发生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古老的雕花拱门下面,穿过一行行花木走了过来,边走边深吸着形形色色的花香,宛若古代传说中靠芬芳为生的精灵。重逢比阿特丽丝,青年惊异地发现,她比记忆中的倩影还要美丽,又漂亮又活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且,乔万尼喃喃自语,她的光采肯定照亮了树影婆娑的园中小径。这一回看得更清楚啦,那张脸上纯真可爱的表情令乔万尼怦然心动——真没想到她性格如此。他再次问自己,她究竟何等样人?也再次发觉或想象道,这位美丽的姑娘与那棵繁花悬垂在喷泉之上的华美灌木惊人地相似——并且姑娘刻意选择的衣裙式样与颜色更增添了这种相似。
走近那棵树,她热情洋溢地张开双臂,亲密地拥抱着它的树枝——将自己的脸掩入它繁茂的叶片,光亮的卷发也与花朵交织一体。
“请给我你的芬芳吧,好妹妹。”比阿特丽丝叫道,“要知道,普通的空气让人头昏,给我你的这朵花吧,我会轻轻摘下它来,别在贴心的地方。”
说着,拉帕其尼美丽的女儿从树上摘下一朵最鲜艳的花,正要别到胸前,可这时,莫非乔万尼的酒意令他产生错觉?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条枯黄色的小爬虫,蜥蜴或变色龙之类,碰巧沿小径爬了过来,到达姑娘脚边。乔万尼觉得——不过,离得远,也许他并看不清这个小不点儿——然而,他觉得,折断的花枝滴下一两滴树液,落在蜥蜴头上。它登时拼命扭来扭去,很快就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了。比阿特丽丝也发现了这怪现象,悲伤地划个十字,却并不诧异,还毫不迟疑地将那朵致命的鲜花别在胸前。鲜花在她胸前盛开,宝石般晶莹发亮,令人眼花缭乱,给她的衣饰和容貌倍添特殊魅力,而世上其它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然而,乔万尼从窗棂的阴影中探出身去,又缩了回来,一面发抖,一面自言自语。
“我醒着吧?脑筋还清楚吧?”他说,“这是什么?叫她绝色佳人还是无法形容的妖精?”
这时,比阿特丽丝漫不经心,信步穿过花园,来到乔万尼窗下。为满足自己强烈而痛苦的好奇心,乔万尼不得不从藏身处伸出头去,就在那一刻,一只好看的昆虫飞过园墙,也许它飞遍全城,在那些人群密集的地方没找到鲜花绿树,就被拉帕其尼医生花园里的浓香远远招了来。这个长翅膀的小精灵没有停在花朵上,却被比阿特丽斯迷住了。在她头顶流连不去,拍着翅膀。这一回,除非乔万尼的眼睛也会骗人,再没别的可能了。即算如此,他还是觉得,比阿特丽丝孩子般欢喜地盯着这只小昆虫时,那小东西却渐渐昏晕,栽在她脚下,光亮的翅膀颤抖几下,死了——他找不出它的死因,除开姑娘的气息之外。比阿特丽丝再次划个十字。
乔万尼情不自禁的动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抬头一看,只见窗前有一位英俊青年——说他像意大利人,倒不如说更像希腊人。五官端正美好,一头金色卷发闪闪发亮——好似空中飞翔的精灵,俯视着她。乔万尼不由自主把手中一直握着的鲜花抛了下去。
“小姐,”他道,“这是些纯洁健康的鲜花,请为乔万尼·古斯康提戴上吧。”
“多谢先生,”比阿特丽丝圆润的嗓音恰似动听的音乐,一脸半稚气半成熟的欢喜。“我接受您的礼物,还想用这朵宝贵的紫花回报您。可要是我扔上去,它到不了您站的地方,所以乔万尼先生只好满足于一声口头谢意。”
她从地上拾起花束,旋即仿佛因为打破了少女的审慎,回答了陌生人的敬意而羞愧,轻盈地穿过园子回家转。但片刻之后,她正要消失在雕花拱门之下的时候,乔万尼好像发现,他那朵美丽的鲜花已在姑娘手中开始凋萎。这念头岂有此理,离得这么远,如何分得清鲜花是盛开还是凋萎?
此事过去多日,青年尽量回避能看到拉帕其尼家花园的那扇窗户,似乎不自觉的一眼,就会瞧见什么丑陋可怕的东西,弄瞎自己的眼睛。他心里明白,既已与比阿特丽丝攀谈,自己或多或少已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所左右。倘若心灵确已面临危险,上策便是马上离开住处,告别帕多瓦。中策呢,尽量使自己习惯于熟悉并了解比阿特丽丝——从而将她视为常人,不为她颠颠倒倒。下策嘛,一方面尽量避免见她,另一方面,与这位不寻常的女子仅一墙之隔,相互往来的可能会使自己不断产生的胡思乱想变得切合实际。乔万尼缺乏深情——或至少这份情意有多深尚未探知。但他想象快捷,富于南方人的热烈,时刻都可能达到炽热的顶峰。不论比阿特丽丝是否具有那些可怕的禀赋——致命的气息啦,与那些美丽的死亡之花亲密无间啦——这些他都已亲眼目睹,至少她已将一种猛烈而微妙的毒素灌输到他的体内。这不是爱情,尽管她的美艳已使他倾倒;也不是恐怖,虽然他想象那充满她肉体的毒素也浸透了她的灵魂。这是爱情与恐怖的野性产物,两者一父一母,似爱情般燃烧,又似恐怖般发抖。乔万尼不知该恐惧什么,更不知该希望什么。然而希望与恐惧在他胸中激烈搏斗,轮流征服对方,打个没完没了。一切单一的情感才有福,不论它们是黑暗还是光明!而爱情与恐怖的可怕混合物才生出地狱耀眼的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