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保存这么可怕的东西呢?”乔治亚娜吓坏了。

“别误会,亲爱的,”丈夫笑道,“它的药效好处比坏处大多啦。瞧!这还是一种有奇效的化妆品,一瓶水里滴上几滴,脸上的雀斑就能像洗手一样洗干净。多加些药量,就会把脸上的白色洗尽,把脸蛋最红润的美女变成苍白的幽灵。”

“你就是想用这东西来洗我的脸吧?”乔治亚娜急了。

“哦,不是,”丈夫忙答,“这只能用于表面治疗。你需要一种功力更深入的药。”

谈话之间,阿尔默总是细细询问她感觉如何,待在这几间屋里足不出户,气温是否合适。这些问题用意特殊,乔治亚娜开始疑心自己是否已经处于某种物质影响之下,不是与这芬芳的香气吸入身体,就是和食物一道吞进了肚子。她还觉得——也许只是幻想而已——自己体内有种躁动,一种怪怪的,说不清的感觉,正流遍全身。震颤着,半是痛苦,半是愉悦,直达心窝。然而,只要她照照镜子,就会看到脸色白得像朵白玫瑰,而那绯红的胎记赫然在目。现在,就连阿尔默也赶不上她对这东西的憎恶了。

丈夫埋头进行化合与分析的时候,为打发乏味的时光,乔治亚娜就翻阅起他卷帙浩繁的科学图书来。从不少难解的古书中,她看到一些充斥小说与诗歌的篇章。这里,有中世纪科学家的作品,诸如艾伯塔斯·马格努斯①、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②、帕拉塞尔斯③,还有创造出会预言的青铜头像的著名道士④。所有这些古代博物学家都超越了自己所处的时代,却又都具有那个时代的某些轻信,所以被人认为,或他们自己也认为,他们从对大自然的探索中获得了超乎自然的神力,并从物理学的探索中获得了支配精神世界的力量。那一卷卷王家学会的早期学报也同样光怪陆离,富于幻想。会员们对自然可能性的极限几乎毫无了解,不停地记录奇迹,或提出创造奇迹的方法。

①艾伯塔斯·马格努斯(AlbertusMagnus,1193—1280):日耳曼哲学家与神学家。

②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CornelusAgrippa,1486—1535):日耳曼医生与神学家。

③帕拉塞尔斯(Parcelus,1493—1541):瑞士出生的炼金术士与医生。

④指英国科学家罗杰·培根(RogerBacon,1214—1294),人称“可敬的医生”。西方历史上有关此人的传说纷纭,其中之一便是铜头的故事。据传培根造了一只铜头,只要他能听到铜头说话,他的种种计划便可大功告成。反之,则会失败。培根入睡,仆人麦尔斯奉命看守铜头。铜头一连三次说话。第一次说“时辰到了”,半小时后说“时辰刚过”,再过半小时又说“时辰早过”。言毕,铜头倒地,裂为碎片。仆人惊慌失措,不曾报告主人,培根遂功败垂成。

使乔治亚娜最感兴趣的是一册对开本大书,她丈夫的大作。上面记载了他科学生涯中的每一项实验,原定目标、发展过程中采用的种种方法、最终的成功或失败,以及引起成功或失败的具体情况。这本书既实实在在地记录了他雄心勃勃富于幻想却又务实勤勉的历史,又是他一生不倦追求的象征。他处理物质细节时,仿佛除此之外便无它物存在,并将它们全部化为精神。他以自己对无穷的强烈追求免于陷入功利主义。在他手里,地地道道的一块泥土也能获得灵气。乔治亚娜边看书,边对阿尔默生出比从前更‘深的敬意与爱情。但对他的判断力却不像从前那样深信不疑。尽管他成果累累,她却不能不看到,若与他理想的目标相比,最辉煌的成就也几乎只能算做失败。与藏在远方,他无法得到的无价宝石相比,他最耀眼的钻石也只是不起眼的破石头。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这部书满载为作者赢得声名的许多成就,但又是一部凡夫俗子写就的悲哀记录。它写下了许多伤心的自白与无数的例证,说明精神被泥土做成的肉体①所累,又只能在物质世界起作用的人类——这种混合体的种种缺陷,也写下了崇高的天性却极为苦恼地受制于肉体凡胎的绝望。也许不论哪个领域的天才都能从阿尔默的记事录上认出自己经历的生动写照。

①典出《圣经·旧约·创世纪》,上帝用泥土造出人类的始祖亚当。

这些反思使乔治亚娜大受感动。她把脸埋在打开的书里,珠泪长流。结果正好被丈夫撞到。

“看巫士的书可危险嘞,”他笑道,神气却不安不悦。“乔治亚娜,这本书许多地方连我自己看上一眼都差点儿失去理智,当心别让它害了你。”

“它使我比以前更崇拜你了。”她道。

“啊,且等这次成功吧,”他说,“到那时你乐意的话再崇拜吧,我也会认为自己受之无愧。好啦,来吧,我来找你是想享受享受你的歌喉,亲爱的,唱支歌给我听吧。”

于是她便以自己美如流水的歌声一解他精神的饥渴。他又走了,孩子般兴高采烈,还宽慰她说,隐居就快结束,成功在望。他刚走,乔治亚娜便感到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她跟上去。她忘了告诉阿尔默,两三个钟头以来,她身上出现了一种令人担心的症状,是那块倒霉胎记上的感觉,不疼,但引起全身焦躁不安。快步跟在丈夫后头,她头一回闯进了实验室。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只滚烫通红的熔炉,火光熊熊。炉顶沉积的簇簇烟尘令人感到它已燃烧了许多许多年。一套蒸馏设备正全速运转,屋里到处是干馏釜、试管、坩锅及其它化学研究用品,一台电动机械准备好立即投入使用。气氛压抑得难受,还弥漫着一股实验造成的刺鼻气味儿。这屋子朴素简陋,四壁空空,青砖铺地,使习惯了自己华丽闺房的乔治亚娜十分陌生。但吸引她主要的,简直是全部注意力的,还是阿尔默本人。

他面色如死人,神情焦虑专注,弯腰在炉前,仿佛正在蒸馏的液体到底成为永恒的幸福药还是带来灾难的祸水,全都依仗自己的严密观察。这模样与鼓励齐治亚娜时的欢乐自信多么不同!

“现在当心,阿米那达布。当心点儿,你这人形机器!当心点儿,你这凡夫俗子!”阿尔默嘀嘀咕咕,不像告诫助手,倒像自言自语。“现在只要差上一毫一分,就会前功尽弃。”

“嗬嗬!”阿米那达布咕咕哝哝,“瞧哇,主人,快瞧!”

阿尔默连忙抬头一看,脸先一红,接着又变得比原先更苍白,他看到了乔治亚娜。立刻冲过去一把抓住她胳膊,抓得那么紧,都给她胳膊上留下了手指印。

“干嘛到这儿来?难道不相信你丈夫?”他暴跳如雷。“你想让这倒霉胎记的晦气坏了我的好事?药水还没做好哩。走吧,好奇的女人,快走!”

“不,阿尔默,”乔治亚娜无比坚决地说,“该抱怨的不是你,你连自己妻子都不相信,你对这场实验给你带来的焦虑遮遮掩掩。别把我看得那么不中用,我的夫君。把咱俩所冒的风险都告诉我吧,别担心我会畏惧退缩,因为这事给我的负担要比给你的轻得多。”

“不,不,乔治亚娜!”阿尔默不耐烦了,“这不行。”

“我会服从的,”她平静地说,“而且,阿尔默,我会大口喝下你给我拿来的不论什么药水。而且根据同样原则,哪怕你亲手递给我一杯毒药,我也会一口喝下去。”

“我高尚的妻呀,”阿尔默深受感动,“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你的天性有多高有多深,今后什么也不会瞒着你了。那就告诉你吧,这块绯红的手印貌似肤浅,其实紧紧抓住了你身体,那力量之大,我以前真没料到。我已经给你下了一些药,它的功效除了改变你整个生理系统外,什么都能做到,只剩下一种办法还没试过。要是它失败,咱们就完了。”

“这事你为什么犹犹豫豫不早些告诉我?”她问。

“因为,乔治亚娜,”阿尔默声音一沉,“有危险。”

“危险?其实只有一个危险——就是这个可怕的印记会留在我脸上!”乔治亚娜喊道,“去掉它,去掉它吧,不管什么代价,哪怕咱俩都变成疯子!”

“老天在上,你的话太对啦。”阿尔默悲哀地说,“现在,最亲爱的,回你闺房去吧,再过一会儿,一切都会经受考验。”

他送她回房,并庄严而温存地向她告别,这份庄严与温存远远胜过一切言词,表明他们如今承担了多大的风险。他走后,乔治亚娜陷入沉思,把阿尔默的个性反复琢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全面更公正。她满怀喜悦却又瑟瑟颤抖,想到他高尚的爱情——那么纯洁,那么崇高,以致这种爱只肯容纳尽善尽美,却不愿屈就比他梦寐已求的稍嫌逊色的任何天性。现在她感到,这种感情比那种宁愿为她着想而忍受缺憾的低劣感情宝贵得多,而将完美降格到现实水平就是对崇高爱情的背叛。她全心全意地祈祷,哪怕只能短短一瞬,也愿满足丈夫至高至深的观念。她十分清楚,比短短一瞬更为长久是不可能的,因为阿尔默的精神永不满足,永在高攀,每时每刻都向往着超越眼前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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