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过去,朋友们中间悄悄议论,说埃莉诺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越来越重,要不了多久,真会成为她那副忧郁肖像的对应了。而瓦尔特呢,不但没获得画家赋予画布的那种生动情绪,反而变得日益消沉,寡言少语。不论内心郁积着什么,也不愿流露一分。时间一长,埃莉诺就在画像前遮上了一块华美的紫色丝帘,绣满花朵,还垂着沉沉的金色流苏。借口说灰尘会玷污画像的色彩,阳光会使画像褪色。这就够了。客人们感到这块巨大的丝帘绝不能再拉开,当女主人的面也绝不可再提画像的事。

光阴似箭,画家又来到这里。他曾长途跋涉,到北方去看水晶山银色的大瀑布,在新英格兰最高的山顶俯瞰四周无边的云朵与林海,但他并未用自己艺术的模仿来亵渎那美丽的风光。他曾独自泛舟于乔治湖面,让自己的心灵成为它迷人壮丽的一面镜子,直到梵蒂冈收藏的艺术品中,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他的记忆更清晰更鲜明。他曾与印第安猎人一道,奔赴尼亚加拉大瀑布。那里,他再次绝望地将画笔抛下悬崖,觉得与其动手画下这喧嚣奔腾,倒不如与其它东西一道,汇入那座无比壮观的大瀑布。老实说,他很少有描画自然景观的冲动,除了为充满思想、情感与苦痛的人身、人脸添加框架的时候。以这场冒险漫游的见闻充实自己:印第安酋长威风凛凛的尊严;印第安少女黑黝黝的可爱;印第安棚屋内的居家生活;背人耳目的行军;阴森森松林里的战斗;边界线上的军营要塞;法兰西党人的畸形变态,生长于宫廷,却老于草木丛生的大漠荒野;这些就是他草图上留下的风景与人像。危急关头的激动;疯狂情感的闪光;凶恶势力的搏斗——爱情、仇恨、忧伤、狂乱;总而言之,古老地球上一切筋疲力尽的心灵以新的形式向他展示的所有东西。他的画夹中塞满了记忆的生动图解,天才将这些东西化为自己的财富,使其流芳百世。他感到艺术深刻的智慧,感到寻觅已久的东西终于找到。

然而,在严酷或可爱的大自然怀抱里,在林间遇险或极度的宁静之中,他总感到有两个幻影伴随左右。身边其他人都拥有一种令人神往的目的,独他与人们相隔无缘,没有目的——没有快乐——没有同情——只有最终与艺术相关的一切。尽管他举止温文尔雅,意愿行动正大光明,他却毫无善良的情感。他的心冰冷如铁,没有什么活着的生物能接近他,使他温暖。然而这一男一女却使他强烈地感兴趣,这种兴趣总能使她与他笔下的题材融为一体。他以敏锐的洞察力探究了他们的心灵,并将结果尽其所能绘入他们的容貌,最终几乎达到了任何天才也不曾达到过的那个高标准。这就是他自己严格的艺术观。于朦胧的未来之中,他发现了——至少,他这么想象——一个可怕的秘密,并且隐隐约约将这秘密展示在两幅肖像之上。他自己——他的想象力及所有其它力量——在研究瓦尔特与埃莉诺身上花费了多少,他简直把他视为自己的造物,正如他在绘画领域中创造出的成千形像一样。所以他们的确掠过了林中暮色,在瀑布的雾霭中翱翔,从水平如镜的湖面张望,却不曾融入消散于正午炽热的阳光。他们在他如画的想象中徘徊,不是生命的拙劣模仿,也不是死亡苍白的幽灵,而以两幅肖像的面目出现,各自带着他以魔术从心灵的深穴中唤醒的不变表情。不再看一眼这两幅空灵画像的原型,他就无法再次越过大西洋。

“啊,辉煌的艺术!”热情洋溢的画家沉思着,一面踏过大街。“你就是造物主自己的形像。数不清的形状在虚空中流浪,只要你一点头,就变得有血有肉,死去的复活了,你把它们唤回往日的情境,赋予它们灰色的暗影更美好生命的光彩,不论现世还是永生。你夺回历史飞逝的瞬间,对你来说过去不存在,因为只要你一碰,一切伟大的东西就都成为永久的现实。画上的人长留于世,永葆他们的动作和姿势。啊,威力无边的艺术!既然你能将过去朦胧地带入那一缕狭窄的阳光下面,带入我们所说的现在,你能否呼唤隐藏着的未来与它在那儿相会呢?我还不曾成功么?我不就是你的先知么?”

就这样,他洋洋自得,却又愁思重重地激动着,几乎要放声大叫。穿过累人的大街,走过对他的冥想一无所知毫不理解也不在乎的人群。一个人独自雄心勃勃可不好,除非周围还有别人,可以他们为榜样调节自己,不然的话,此人的思想、欲求、希望,就会变得放荡无羁,变得活像疯子。画家以超乎寻常的敏锐洞察他人心灵,却不曾发现自己心中混乱失调。

“这幢房子应该是了。”敲门之前,他先抬头上下打量门脸。“上帝保佑我的脑筋!那张画!我想它永不会消失,不论看窗户还是看门,它总框在里头,色彩鲜艳浓重——画中人的两张面孔——素描上的两个身影与动作!”

他敲门。

“那两幅肖像!在里头么?”他向佣人打听,立刻又冷静下来——”你家主人和太太!他们在家么?”

“在家,先生。”仆人应声。注意到画家身上那种无法摆脱的酷似图画的神气,又添上一句,“画像也在!”

客人被带进客厅,中间有张门通向大小相同的里间。外间空无一人,他就穿过中间的门往里走,看到了两位主人以及他们的肖像。这对年轻人让他特别关注为时已久,他不自觉地在门口停了下来。

两位主人并未发现他的到来。瓦尔特与埃莉诺正站在画像前,那块华丽宽大的丝帘已被瓦尔特拉开,他一手抓着丝帘金色的流苏,另一手紧握他的新娘。遮蔽数月的画像以其不变的辉煌再度给屋内投下一道幽暗的光,而不像被借来的光线所照亮。埃莉诺的肖像简直会预言,一种冥思,一种温柔的忧伤,已成功地永驻在她脸上,并随着时光流逝,化为一种宁静的痛苦。倘若再加上一分惊恐,就正是画像上的表情了。瓦尔特一脸郁郁不乐,偶而闪现几分朝气,过后变得更加阴沉。他看看埃莉诺,再看看她的肖像,然后看看自己的那张,终于呆在那儿堕入沉思。

画家仿佛听到命运之神的脚步正从身后走来,正朝它的牺牲者走去。一个怪念头闪现在脑海,命运所体现的难道不正是他自己的影子么?这场他所预言的即将到来的灾难之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他自己么?

瓦尔特依然面对画像沉默不语,仿佛在用自己的心与之交谈,听任自己落入被画家施加了邪恶影响的肖像的魔力。他眼睛越来越亮,埃莉诺注意到他这逐渐厉害的狂乱神情,一脸恐惧。等他终于转身向她时,二人的面孔竟与肖像上的完全吻合。

“命运落在咱们头上啦!”瓦尔特发出嗥叫,“死吧!”

他刷地拔出刀来,一把拽住正往地上瘫软的她,对准她的胸膛。从这两个人的动作、神情、态度中,画家看到了他那张素描中的两个人。这张画以它全部的惊人色彩终于完成。

“住手,疯子!”他厉声大叫。

画家一个箭步从门中冲了过来,横在两个可怜的人儿中间,觉得自己具有扭转他们命运的力量,正如自己可以改变画布上的景像一样。他就是一位魔法师,左右着被他唤来的两个幽灵。

“什么!”瓦尔特·卢德洛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激奋的狂乱顿时化作无声的悲哀。“命运之神要阻挡它自己的判决么?”

“倒霉的妇人!”画家道,“我不是警告过你么?”

“是的,”埃莉诺的恐惧复归原先被搞乱了的宁静忧伤。

“可是——我爱他呀!”

本故事有没有深刻的寓意呢?在人类的种种行为当中,故事的结局在我们面前抛下一块阴影。有的人会将它称作命运,急急忙忙朝前赶;另一些人则被自己强烈的欲求席卷而去。可是,谁也不会被能预言的画像撇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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