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着。巴勃罗粗声粗气地对神父说,现在谁去?谁准备好了?
神父不愿跟巴勃罗说话,只当没有他这个人在身边。我看得出,巴勃罗很恼火。
我们大家一起去,堂·里卡多·蒙塔尔沃抬起头,停了祷告对巴勃罗说。这家伙是地主。
什么话,巴勃罗说,准备好了,一次去一个。那我去,堂·里卡多说。我永远不会比现在更有准备了。他说时神父替他祝福,他站起身的时候,神父又替他祝福。神父不停地祷告,举起十字架,让堂·里卡多亲吻。堂·里卡多吻了十字架后转身对巴勃罗说,并且再也不会比现在更有准备了。你这个孬种。咱们走吧。
堂·里卡多是个矮子,灰头发,粗脖子,穿件没安硬领的衬衫。因为他常骑马,有点罗圈腿。永别了,他对所有跪着的人说。不要难过。死没有什么了不起。倒鏵的是死在这个混蛋手里。别碓我。他对巴勃罗说。别用枪碰我,他走出镇公所大门,长着灰头发、灰色的小眼睛和粗脖子,显得很矮,很恼火。他望望两排农民,朝地上啐,一口唾沫。在当时的处境下,你知道,英国人,他居然真的啐了唾沬,这种事很少见。他说,西班牙万岁!打倒假共和国,我操你们的祖宗!
经他这一骂,大家很快就揍死了他。他走到第一个人身前就挨了打,他还想抬起头来朝前走,就继续挨着打,直到栽倒在地,他们用镰钩和镰刀砍他,很多人把他抬到峭壁边,扔了下去。这时,大家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上了血迹,这时,他们才觉得,走出来的人是他们真正的敌人,应该杀掉。
在堂·里卡多恶狠狠走出来骂娘之前,我敢说,不少人是宁愿不站在这队伍里的。要是叭伍里有人大叫得了,我们饶了其余的人吧。他们已经得到教训啦。我敢说,大多数人是会同意的。
可是堂·里卡多那副拚着千的架势给别人帮了倒忙。因为他惹怒了这两排人,本来大家只是为了履行公事,对这种事劲头不大,而现在冒火了,情绪显然起了变化。
把神父放出来,干起来就快啦,有个人大叫。把抻父放出来。
我们千掉了三个强盗,让我们把神父干掉吧。两个强盗,一个矮矮的农民对那个大叫的人说。跟我们的主一起钉十字架的是两个强盗。谁的主?那人说,他的脸气得通红,根据习惯的说法,我们的主。
他不是我的主,绝对不是,另一个说。你要是不打算在这两排人中间走走,最好留心你的嘴巴。
我拥护自由、拥护共和国,并不比你差,那个矮个子农民说。我打在堂·里卡多的脸上。我打了堂,费德里科的背脊。我打了堂。贝尼托,可是没打中。我说,我们的主,就是那个人的正式称呼,跟他一起只有两个强盗嘛。
你他妈的拥护什么共和国,嘴里老是堂长堂短的。这里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嘛。
我可不这么称呼,他们是王八蛋。还有你的主人——嗨,这下又来了一个。
那时,我们看到了一葙丢人的景象,因为从镇公所大门里出来的是堂·福斯蒂诺里维罗,也就是地主堂·塞莱斯蒂诺·里维罗的大儿子。他是高个儿,一头黄发刚朝后面梳理过,因为他口袋里老是播着一把栋子,这次出来之前也梳了头发。他老是和姑娘们纠缠不清,还是个胆小鬼,并且一直想当个业余斗牛士。他常和吉普赛人、斗牛士和养牛人混在一起,爱穿那种安达卢西亚式斗牛服,可是他役胆量,被人瞧不起。有次风传他要在替阿维拉孤老院募捐而举行的业余斗牛表演中出场,照安达卢西亚式骑在马上把牛杀死,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练习过。他事先挑了一头没有腿力的小牛,到场上发现换了一头个儿够大的,马上推说自己感到恶心,并且据说用三个手指伸进自已的嗓子眼,让自己呕吐。
两排人看到是他,大叫起来,喂,堂·福斯蒂诺。留心别呕呀。
听我说,堂·福斯蒂诺。峭壁下面漂亮姑娘多着呢。堂·福斯蒂诺。等一等,我们牵条更大的牛来。
另一个喊道,听我说,堂·福斯蒂诺。你听说过死吗?堂·福斯蒂诺站在那里,还在充好汉。他一时冲动,对别人说他准备走出镇公所。同样的冲动曾使他宣布要去斗牛。那种冲动使他希望并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业余斗牛士。堂·里卡多的榜样给他打了气,他站在那里显出既漂亮又勇敢的样子,脸上还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气。不过他说不出话来。
来吧,堂·福斯蒂诺。队伍里有人叫道,来吧,堂·福斯蒂诺。这里有条最大的牛。
堂·福斯蒂诺站着朝前望。我觉得他在望的时候,那两排人中间没有人怜悯他。他还是要显得漂亮、不可一世,可是时间不等人,他只有条路可走。
堂·福斯蒂诺。有人喊着。你在等什么呀,堂·福斯蒂诺,他在准备呕吐。有人说。那两行人都笑了。堂·福斯蒂诺,有个农民喊道。你觉得呕吐有趣就呕吐吧。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们等着的时候,只见堂·福斯蒂诺望望那两排人,望望。场尽头的峭壁,接着,等他看到峭壁和蛸壁之外。大的空间,他飞快地转过身,往镇公所门口退回去。
两排人全都吼叫起来了,有个人拉幵矂门大喊。你到哪里去,堂·福斯蒂诺?你到嗛里去?
他去呕吐。另一个叫道,大家又都哈哈大笑。我们看到堂·福斯蒂诺又走出门来,巴勃罗拿着猎枪在他身后。现在他的架子全完蛋了。看到那两排人,他一点气派也没有了,巴勃罗跟在他后面走出来,好象在扫街似的,前面的堂·福斯蒂诺就是他往前扫的垃圾。堂·福斯蒂诺走出门口,一边划十字,一边祷告,接着,他用手挡住眼睛,从石阶上下来,向两排人走去。
随他去,有人叫。别碰他。
两排人心领神会,没人动手去碰堂·福斯蒂诺,只见他两手颤抖,挡在跟前,嘴唇微微抽搐,在两排人中间朝前走去。没人说话,没人碰他;他走了一半路,再也迈不开步了,双膝跪在地上。
没人打他。我顺着队伍走去,看个究竟,只见一个农民弯下腰,把他拖起来,说,站起来,堂·福斯蒂诺,接着走吧。牛还没出来哪。
堂·福斯蒂诺自己没法走路,这个穿黑衣裳的农民就在一边架着他,另一个穿黑农裳和牧人靴的农民在另一边架着他,堂·福斯蒂诺两手挡在蔽前,嘴膊一直在抖,脑瓜上的黄头发滑溜溜的,在阳光中闪亮,在两排人中间朝前走。他路过的时候,农民们说,堂·福斯蒂诺,祝你好胃口,堂·福斯蒂诺。有的说,堂·福斯蒂诺,听您吩咐,堂·福斯蒂诺。有一个自己斗牛也没有斗成的人说,堂·福斯蒂诺。斗牛士,听您吩咐。另一个说,堂·福斯蒂诺,天堂里有的是漂亮姑娘,堂·福斯蒂诺。他们在两旁紧紧架着他在两排人中间走,脚几乎不着地,而他只阚用手遮住眼睛。不过,他准在指缝中偷看,因为给拖到蛸壁边的时候,他又双膝跪下,扑倒在地,抓住了草,死也不肯起身,他说,别。别。别。求求你们。千万别。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千万别。
那时挟住他的农民和队伍尽头处的狠心人,趁他跪下的时候,飞快地在他身后蹲下,把他向前猛地一推,于是他没挨到一拳一脚,就掉下峭壁去了,只听得他在半空里摔下去时的大声叫。
那时候我知道这两排人眼睛都红了。使他们变成这副样子的,先是堂·里卡多的咒骂,后是堂·福斯蒂诺的怕死相。
再绐咱们来一个,一个农民叫道,另一个农民在他背上柏了一下说,堂·福斯蒂诺,真是活宝,堂·福斯蒂诺!他现在见到大牛啦,另一个说。呕吐也帮不了他忙啦。
我这辈子。另一个农民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象堂·福斯蒂诺这样的活宝。
后面还有呢,另一个农民说。耐心些。谁猜得到我们还会见到什么样的家伙?
有长子,有矮子,第一个农民说。说不定还有黑人和非洲来的稀有动物。不过我看,再也不会有堂·福斯蒂诺那样的活宝了。可是给咱们再来一个来呀。再来一个。
醉汉们从法西斯分子的俱乐部的酒吧里抄来了一瓶瓶大茴香酒和法国白兰地,大家传来传去,当葡萄酒来大喝,而队伍里不少人,因为干掉了堂条贝尼托、堂费镩里科、堂·里卡多,特别是堂·福斯蒂诺,激动得有点儿晕头转向,这时暍得开始有点醉意了,不喝瓶装烈酒的人,传递着盛葡萄酒的皮酒袋。有人把皮酒袋递给我,我喝了一大口,让皮袋里凉丝丝的酒觏着喉咙流下去,因为我也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