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把烟盒递给吉普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每人拿了一支,“多拿几支,”他说,于是他们毎人义拿了一支。他再给了他们每人四支。他们手拿烟卷,向他点头致谢,因此烟卷的头也上下摆动,就象人们持剑行礼那样。

“对,”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很古怪。”“喝酒吧。”安塞尔莫从缸里舀了一杯递给罗伯特·乔丹,然后为自已和吉普赛人舀酒。

“没我的吗?”巴勃罗问。他们都坐在洞口,安塞尔莫把他的一杯递给他,自己进洞去再拿杯子。他走出洞来,俯身从缸里舀了滴满的一杯,大家就相互碰杯。

酒不坏,有一点儿皮酒袋的松脂香味,但好极了,他舌头上只觉得请爽而鲜堉。罗伯特·乔丹慢慢儿喝着,觉得一股暖意流遍了疲乏的全身。

“吃的马上就来,”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古怪的外国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被抓住后自杀的。”

“那是怎么回事?”

“他受了伤,不愿当俘虏。”

“详细经过呢?”

“我不知道,”他撤谎说。他明明知道详细佾况,但他知道,这时讲这些情况不妥当。

“他要我们保证,万一炸火车的时候受了伤,逃脱不掉,就枪杀他,”巴勃罗说。“他说话的神气挺古怪。”

罗伯特·乔丹想,早在那时候,他准是已经神经过敏了。可怜的卡希金啊。

“他这人特别反对自杀,”巴勃罗说。“他对我说过。他还特别害怕被俘后受刑。”

“他连这一点也告诉了你吗?”罗伯特·乔丹问他。“是的,”吉普赛人说。

“他对我们大家都说过类似的话。”

“你也参加了炸火车?”

“是呀。我们大家都参加了。”

“他说话的神气挺古怪,”巴勃罗说。“不过他非常勇敢。”

可怜的卡希金呀,罗伯特·乔丹想。他在这一带造成的影响准是坏的多于好的。我早知道他那时候已经这么神经过敏就好了。他们就可以把他抽调回去。你派去执行这种任务的人不能说这种话。绝对不能说这种话。说了这种话,即使他们完成了任务,他们造成的影响也是坏多于好。

“他有点古怪,”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他神经有点儿不正常。”

“不过他搞爆破挺在行,”吉普赛人说。“并且非常勇敢。”

“不过有点不正常,”罗伯特·乔丹说。“干这种事,必须要很有头脑,而且头脑要特别冷静。说那种话可不行。”

“那么你呢:巴勃罗说。“如果你在炸桥这种事情上受了伤,你愿意被人撂在后面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他身体向前凑去,替自己又舀了杯酒,“把我的话听清楚了。假使我有一天要请哪位帮点儿小忙的话,到那时候我会请求他的。”

“好样的,”吉普赛人称赞说。“好汉说话就是这个样。啊!吃的来啦。”

“你巳经吃过了,”巴勃罗说。

“再来两份也吃得下,”吉普赛人对他说。“瞧谁拿吃的来了。”

一个姑娘端着一只大铁食盘,弯着身体从洞口钻出来,罗伯特·乔丹看到她脸的惻面,同时看到她异样的地方。她微笑着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也说,“你好,”并且注意着不住她看,但也不掉头不顾。她把平底铁盘放在他面前,他注意到了她那双漂亮的褐色的手。她这时正眼望着他的脸,微微一笑。她那褐色的脸上有一口白牙齿,她的皮肤和眼睛也是这种金褐色的。她长着高顴骨,欢乐的眼睛,和一张丰满而墒正的嘴。她的头发象金黄色的田野,已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可是给全部剪短了,只比海狸皮的毛稍长一点,她冲着罗伯特·乔丹的脸笑着,举起褐色的手去抚摩头发,手过之处,那抚平的头发随即又翘起来。她的脸很美,罗伯特·乔丹想。要是人家没有把她的头发剪短,她一定很美。

“我就是这祥梳头的,”她笑着对罗伯特·乔丹说。“吃你的吧。别盯着我。人家是在瓦利阿多里德把我的头发剃成这副样子的,现在算是长出来啦。”

她坐在他对面望着他。他也回看她,她微微一笑,合抱着双手搁在膝头。她这样双手搁在膝上坐在那儿,一双长腿斜搁着,裤管口露出一截干净的腿儿,他能看到她灰色衬衫内耸起的小乳房的轮廓。罗伯特·乔丹每次对她望的时候,都感到自己的喉咙哽塞起来。

“没有碟子,”安塞尔莫说。“用你自己的刀吧。”姑娘在铁盘子边上搁了四把叉,叉尖朝下。

大家直接从大铁食盘里拿东西吃,就象西班牙人的习惯那样,不说话。吃的是洋葱青椒烧兔肉,加红酒的调味汁里放着青豆。菜烧得不错,兔肉烂得从骨头上掉了下来,调味汁很鲜美。罗伯特·乔丹吃着,又喝了杯酒。姑娘一直在看他吃。其余的人都望着自己的食物,只顾吃着,罗伯特·乔丹拿一片面包擦干净自己面前盘里剩下的调味汁,把兔骨堆在一边,擦净底下的调味汁,然后拿面包擦净叉和自己的刀,把刀藏起,再把面包吃掉,他凑身前去,潢满地舀了一杯酒,那姑娘还在望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可是等到向姑娘说话时,喉咙里又哽塞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宇?”他问。巴勃罗听到他说话的声调,马上对他瞥了一眼。接着他站起身走开了。

“玛丽亚。你呢?”

“罗伯托。你在山里待了很久吗?”

“三个月。”

“三个月?”他望着她那又密又短的头发,她这时局伲不安地用手一捋,这头发就象山坡上的麦田在风中泛起麦浪那样波动着。“头发给剃光了,”她说。“在瓦利阿多里德监狱里,按规矩都得剃光头。三个月之后才长成这副样子。我那时也在火车上。他们打箅把我带到南方去。火车被炸之后,很多犯人又被逮住了,但我没有。我跟着这些人来了?”

“我瞅见她躲在山石中闾,”吉普赛人说。“那时我们正要撤退。乖乖,那时她可真难看哪。我们带着她走,可有好多次,依我看,我们差一点不得不扔下她。”

“还有跟他们一起炸火车的那个人呢?”玛丽亚问。“也是个金黄头发的。那个外国人。他在哪里?”

“死了,”罗伯特·乔丹说。“四月份死的。”

“四月份?炸火车是四月份嘛。”

“是的,”罗伯待、乔丹说。“他在炸火车十天之后死的。”

“怪可怜的,”她说。“他非常勇敢。那你也是干这一行的?”

“是的。”

“你也炸过火车?”

“是的。三列火车。”

“在这里吗?”

“在埃斯特雷马杜拉,”他说。“我来这里以前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我们在那里干了不少事。我们有很多人在那里活动。”

“那你现在干吗到这山里来?”

“接替那个金黄头发的人,还因为革命以前我就熟悉这个地区。”

“你很熟悉这里?”

“不,其实不很热。不过我很快能熟悉。我有一张好地图,还有一位好向导。”

“那个老头子,”她点点头。“老头子人很好。”

“谢谢你,”安塞尔莫对她说。于是罗伯特·乔丹突然意识到,在场的不只是他和姑娘两个人,他还意识到,他很难正眼看这姑娘,因为这会使他说话时声音变样。他正在违犯和说西班牙话的人搞好关系的两条纪律中的一条:请男人抽烟,别碰女人。他十分突然地意识到自己顾不得这些了。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了,为什么要计较这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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