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从来没有和查理单独待过,不知是碰巧这样还是他故意如此。他的待人之道确实老练圆滑,对待凯蒂从来是一以贯之地亲切、体恤、热情、和蔼。谁也不会猜到他们的关系其实不只是熟识。不过有一天下午她正躺在沙发上看书,他从走廊过来,停住了。
“你读的是什么?”他问道。
“书。”
她面带讥讽地看着他。他微笑了起来。
“多萝西去了总督府参加游园会。”
“我知道。你为什么没一起去?”
“我觉得不太想去,我想回来陪陪你。车子就在外面,不想在岛上到处兜兜风吗?”
“不,谢谢。”
他坐在她躺着的沙发的角儿上。
“你到这儿以后我们还没有机会单独说过话呢。”
她冷淡的目光傲慢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认为我们之间有话可说吗?”
“多的是。”
她挪了一下脚,避免碰着他的身体。
“你还在生我的气?”他微笑着问道,眼神十分柔和。
“一点也不。”她笑道。
“我认为你要是真不生我的气就不会笑了。”
“你错了。我是太看不起你,根本犯不着生气。”
他依然不慌不忙。
“我想你对我过于苛刻了。好好地想想过去,诚心实意地说,我做得不对吗?”
“那要从你的立场看。”
“现在你也了解了多萝西,你得承认她是个不错的人,对不对?”
“当然。她对我的好意我十分感激。”
“她是万里挑一。如果我们分开了,我将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离婚将是对她犯下的丑陋的罪行。另外我也不得不为我的孩子们着想。这很可能给他们造成心理缺陷。”
她凝神盯住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她觉得她已经完全掌控了局势。
“我来之后的一个礼拜,我一直仔细地观察你。现在我已经得出结论,显然你是真心喜欢多萝西。以前我以为你根本不会。”
“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她。我决不想做出让她难过的事来。对于男人来说,她是最好不过的妻子。”
“你不认为你曾经对她有失忠诚吗?”
“只要她不知道,眼不见,心不烦。”他微笑着回答道。
她耸起了肩膀。
“你可真卑劣。”
“我也是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我深深地爱上了你就招致你的厌恶。这决不是我所希望的,你知道。”
“这是一场公平的游戏。”她挖苦道。
“事实上我从未想过我们会走到这步境地。”
“无论何时,你都有个精明的念头,不管是谁遭了罪,那个人绝不能是你。”
“我想你言过其实了。不管怎样,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你必须看到我是在为我们两个努力。你还不清醒,你应该高兴我还保持着清醒。如果我当初按照你希望的做了,你认为你就会满意了吗?我们曾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是我们也很可能差点就掉进火盆里了,落得更惨的下场。事实上你毫发无伤,为什么我们不能吻一下对方,再成为朋友呢?”
她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你就差让我忘掉你曾经毫不留情地把我往坟墓里推了。”
“呃,简直是胡说!我告诉过你只要做到必要的预防就会安然无恙。你觉得我对这个要是没确信的话,会放心让你去吗?”
“你确信是因为你想信。你和懦夫没什么两样,怎么对你有利你怎么想。”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你回来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说些不中听的话,你回来时还比以往更漂亮了。”
“那瓦尔特呢?”
他微笑起来,忍不住说出了灵感突发得来的一句妙语:
“黑色的衣服真的再适合你不过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泪水涌进了她的眼里,她开始哭起来,美丽的脸庞因为悲痛而扭曲了。她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两手摊在身边,身体靠到了沙发背上。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哭啊。我的话并无恶意,那只是一个玩笑。你知道我对你的丧夫之痛深表同情。”
“呃,把你那张愚蠢的臭嘴闭起来!”
“我会不惜一切地希望瓦尔特回来。”
“他是因为你和我才死的。”
他拉住了她的手,但她挣脱了出来。
“请离我远点儿。”她抽泣道,“这是你现在唯一能为我做的。我恨你,鄙视你。瓦尔特比你强十倍。我真是个大傻瓜那么晚才发现这一点。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她看到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便从沙发上跳起来,回去自己的房间。他跟着她。出于本能的谨慎,她一进屋就把百叶窗拉住了。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我不能就这样走了。”他说道,并用胳膊搂住了她。“你知道我不是有意伤害你。”
“别碰我。看在上帝的分上走吧,离开这儿。”
她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开,但是他的胳膊牢牢地扣着她。她狂乱地哭叫起来。
“亲爱的,你不知道我一直是爱你的吗?”他用深沉而迷人的声调说道,“我比从前更爱你。”
“鬼才会相信你的谎话!放开我。该死的,放开我。”
“不要如此恶意地对我,凯蒂。我知道我曾经粗鲁地对待过你,但是请原谅我。”
她全身颤抖,不停地抽泣,挣扎着想把他推开。但是他强有力的胳膊却渐渐给了她一种莫名的抚慰的感觉。她曾经渴望那双胳膊能再拥抱她一次,只一次,她就会浑身震颤不已。她太虚弱了,她觉得她的骨头已经快要融化了,刚才对瓦尔特的悲痛也变成了对自己的怜悯。
“呃,你怎么能那样对我?”她抽泣着说,“你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吗?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亲爱的。”
他试图亲吻她。
“不,不。”她哭叫道。
他把脸凑向她的脸,她扭到了一边。他又来亲她的嘴唇。她听不清他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她感觉自己是一个迷路的小孩,现在终于安全地回到了家。她轻声地呻吟着,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泪痕。他终于找到了她的嘴唇,他的双唇贴上来的时候,她觉得一股力量穿越了她的身体,如同上帝的光芒一般辉煌热烈。那是一种幻觉,她似乎变成了一束燃烧殆尽的火炬,周身光辉四映,好像飞升幻化了一般。在她的梦里,在她的梦里她曾经体会过这样的感受。现在他要拿她怎么办?她不知道。她已经不是女人,她的精神融化了,身体里只留下了膨胀的欲望。他把她抱起来,在他的手臂上她是那么地轻。他抱着她朝床边走去,而她绝望而温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前。她的头陷到了枕头里,他的嘴唇贴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了床,给多萝西留了一张字条,说她出去办点公事,便乘缆车下了山去。她走在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街上车水马龙,汽车、黄包车、轿子,穿得花花绿绿的欧洲人和中国人,熙熙攘攘来往不停。她来到了铁行公司的办事处。之前已经有一艘船离开了港口,另一艘要在两天后起航,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登上那条船。当办事员告诉她所有的舱位都已经订满了之后,她请求和主管见面。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不一会儿那位曾与她有过谋面的主管迎了出来,将她接进了办公室。他显然知道她身处的境遇,当她申明她的请求时,他便叫人拿来了乘客名录。但这份名单让他皱住了眉头。
“我恳求你帮帮我。”她急切地说。
“我想这块殖民地上的每个人都会不惜满足您的任何请求,费恩夫人。”他回答道。
他叫来了一名办事员,询问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
“我将会调换掉一两个人。我知道您正欲回家,我想我们应该竭尽全力满足您的要求。我为您单独安排了一个小客舱,那应该是您所期望的。”
她谢过了他,便带着满意地心情离开了。真巴不得飞回去,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真巴不得飞回去!她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通知他们她的归期,此前她已经把瓦尔特去世的消息用电报告诉了他们。她回到了唐生家的寓所,把刚才的事跟多萝西说了。
“你的离去将使我们非常地遗憾。”这位好心肠的女人说道,“不过我理解你想和父母待在一起的心情。”
回到香港以来,凯蒂迟迟不敢到她的房子去。她害怕再走进那扇门,害怕那些熟悉的场景会让她回忆起过去。但是如今她别无选择了。唐生已经给她的家具找到了买主,同时为这所房子找到了一位热心的续租人。但是房子里还留有她和瓦尔特的衣服,去湄潭府的时候他们只带走了一两件,另外还有很多书、照片,和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凯蒂巴不得离这些东西远远的,她可不想再跟过去那段日子有任何的瓜葛。不过若是将它们一干全堆到拍卖会上去,恐怕会激起感时伤怀的殖民地上流社会的愤慨之情,说不定他们会把这些东西全收集起来,运到她家里去。所以午饭刚过,她打算去一趟她的住所。热心帮忙的多萝西提出跟她一块儿去,但是在凯蒂再三推辞下,最终同意让多萝西的两个童仆跟去,帮着打点一下东西。
房子一直交给管家照料,凯蒂到来时是他开了门。走进屋子里,凯蒂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初次造访的陌生人。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所有的物件都放在原来的位置,等着她回来后方便取用。天气非常暖和,阳光也很足,可在这些寂静的房间里却飘荡着冰冷、凄凉的气氛。家具还像以前一样呆板地摆放在原处,用来插花的花瓶也似乎没有移动过位置。那本凯蒂不知道什么时候扣在桌上的书也还像原来一样静静地扣着。凯蒂觉得他们好像只离开了一分钟,可是这一分钟却像永恒一样漫长,使人想不到何时房子里才会再次充满欢声笑语。钢琴上摊开的狐步舞曲的乐谱似乎等待着人去演奏,可你却有种感觉,当你按下琴键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声音传出来。瓦尔特的房间还像他在时那么整洁。箱柜上摆放着两幅凯蒂的加扩照片,一幅是她穿着舞会礼服照的,另一幅是她的婚礼照。
男孩们从储藏室里搬出了行李箱,凯蒂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分拣物件。他们动作十分麻利,凯蒂估计走之前的这两天肯定能把所有东西都打理妥当。这段时间她决不能让自己胡思乱想,她是肯定没那个闲功夫的。忽然,凯蒂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查尔斯·唐生。她的心里痉挛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她问道。
“能去你的起居室吗?我有些话要跟你谈。”
“我很忙。”
“我只占用你五分钟。”
她没再说话,只叫仆人接着做他们的事,然后领着查尔斯来到了隔壁的房间。她没有找地方坐下,好让他明白有话赶紧说完就走。她知道她的脸色苍白,心跳得很厉害,但还是用冷淡、敌意的眼神直视着他。
“你有什么事?”
“我刚听多萝西说你后天就要走。她告诉我你来这里打理东西,让我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非常感谢,我一个人还应付得来。”
“我猜也是。我来不是要问你这个。我想问你突然要走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
“你和多萝西对我很好,我不希望让你们觉得我在利用你们的好心肠,老是赖着不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会在乎那个吗?”
“我在乎得不得了。我不希望是我做出什么事把你逼走了。”
她垂下了目光。她的身旁是一张桌子,她看到桌上放着一份《简报》。它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瓦尔特一直盯着它看,那时……现在瓦尔特已经……她扬起了脸。
“我觉得自己低贱透了。你绝不会比我还鄙视我自己。”
“但是我没有鄙视你。我昨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当真的。你这样一走了知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好朋友?你总是认为我背弃了你,我很不喜欢这个观点。”
“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真该死,我的心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做的。你太不理智了,不能老是那样看这件事。你是在钻死胡同。经过昨天以后我以为你会把我想得好一点。毕竟我们都是人。”
“我没觉得自己是人,我觉得我像一只动物。猪,兔子,或是狗。呃,我没有怪你,我和你一样坏。我屈服于你是因为我需要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一个可憎、放荡、像野兽一样的女人。我决不是那样的人。我的丈夫刚刚躺到坟墓里尸骨未寒,而你的妻子对我这么好,说不出的好,而那个躺在床上对你充满了渴求的人,她绝不是我,她是藏在我身体里的野兽,邪恶的可怕的如同魔鬼的野兽。我唾弃她、憎恨她、鄙视她。从此以后,每当我想起她来,我都将会恶心得必须呕吐。”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嗯,我算是个相当宽宏大量的人了,可是有时你真的使我震惊。”
“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现在你最好走了。你是个一文不值的男人,我再跟你一本正经地谈下去就是大傻瓜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看到他的眼里掠过一丝阴影,知道他被激怒了。等他风度翩翩地将她送离码头时,一定会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吧。那时他将不得不彬彬有礼地和她握手道别,恭祝她旅途愉快,而她则对他的热情好客连声道谢,想到这些她就忍俊不禁。然而他换了一副表情。
“多萝西告诉我说你怀孕了。”他说道。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骤然变了,但幸好她保持住了身体的姿势。
“是。”
“我有可能会是孩子的父亲吗?”
“不,不。孩子是瓦尔特的。”
她忙不迭地极力否认,但是话出口后连她自己也觉得是欲盖弥彰。
“你肯定吗?”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想想看,你和瓦尔特结婚两年,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算起日子来,跟我们见面的那天倒是差不多。我认为这孩子更像是我的,而不是瓦尔特的。”
“我宁愿杀了我自己也不想怀上你的孩子。”
“喔,干吗要说这样的傻话。我将为这个孩子感到无比地高兴和骄傲。我希望是个女孩,你知道。我跟多萝西生的都是男孩。到底是谁的孩子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的,你知道,我的三个宝贝都长得像跟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他幽默诙谐的风度又回来了。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如果这个孩子是他的,即便她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她也不能彻底摆脱了他。他的魔爪会追随着她,他的影子——尽管模糊不清,但却千真万确是他的影子——每时每刻都会在她身边挥之不去。
“你的确是天底下最虚荣最愚蠢的笨蛋。我一定是造了什么孽,老天才让我遇见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