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你落到了月球上而且发现人们讲的是英语,那你就同从广阔的世界掉了出去扑通一声掉到这里,掉到这美洲的中心几几乎完全一样。这里的“这里”指的是新墨西哥,指的是美国的西南部,这一带荒无人烟,这一带色调粗犷,这一带富于艺术风味,这一片有着沙漠,沙漠里长有山艾。
这种情形很象以强烈的激情来一本正经地上演一出喜歌剧。野性、粗犷、西部色彩、汽车、圣徒与野蛮是这样地拌在一起和这样地很不调和,这简直是一出闹剧,而且每一个人对于这一点其实心里都是十分清楚的。但是,这里却没有一个人会把它当作一出闹剧来演出。野性和粗犷所坚决要求的是让事情极其富于戏剧性,所以表现为故作果敢和严酷;艺术所坚决要求的是具有地道的美洲风味和富于艺术风格;汽车所坚决要的是紧张热烈所以老想走向极端;自以为博学多才的人士所坚决要求的是生活在欣喜若狂的心理状态里;墨西哥人坚持要做墨西哥人,他们要把生命中死亡的欢乐这最后悲惨的一滴完全挤干;而印第安人呢,他们象哈姆雷特父亲的幽灵一样用白布裹身,他们在偷偷地暗自微笑。
我,一个孤独的、被抛弃的英国人,我一个斛斗翻出了大英帝国那已知的世界突然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舞台。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个地方所坚决要求的是让这个地方在我看来只是一个舞台而不象我们固有的这个世界。
我们固有的世界是用哪些因素构成这我并不知道。但两个因素却绝对必需,这就是共同的目的和共同的感情。然而在这个地方我却看不见任何共同目的的存在。比如说对于金元,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就并不是那么热衷的。一枚银元状如满月,可是在这个地方同在其他地方有所区别,对于我,它在这里就不可能起那种超乎一切的催眠作用。至于说共同的感情或共同的理解,这在这里是无法想象的。西部地区荒无人烟,色调粗犷,用心严酷;商业活动对其自身重要的先锋作用——啊,先锋作用!先锋作用!——仅仅具有不多的自我意识;博学多才之士极力想对一切都寻根究底,极力想从根拯救茫然失措的灵魂;墨西哥人致力于当墨西哥人而不当外国人;印第安人则与众不同。于是,人人都张开嘴来对着其他的人嘻嘻嘻地傻笑,人人都心照不宣地对其他的人讲:“干吧,你玩你的绝招,我来我的吧。”这里的人很象马戏场一个不同于一个的马戏班一下子一起上场献技,如果要举行什么庆典,主持人是无法找到的。
在我看来,在这个地方好象对任何事都极其认真而结果却是没有一件事仍旧认真。世界上没有一样事会象十分惹人注目的戏剧这样滑稽可笑。人人对这一点暗地里其实都非常清楚。暗地里,每一部分人或者说每一个马戏团的人都乐于认为所有其他的人都只不过是只知道插科打诨的侏儒。但这件事的本身却十分真实,它的坏是真正的坏,它的好就是好,它的荒芜就是荒芜,它的粗犷就是粗犷,它的附庸风雅就是附庸风雅,它的奥妙就是奥妙——总而言之,真挚,这就是它的特点。
在这样一个异常认真的假面化装舞会上,有一只茫然失措、来自十分遥远的大英帝国的迷途羔羊,这就是我!我可决不能有片刻时间冒充我懂得什么。我的情况实际上比无知还糟。我活象一个站在马戏场中只知道把嘴张开喘气的乡下人,女骑师从我的头上一跃而过,阿帕切人①在我的耳边发出战斗的嚷叫,墨西哥人蹒蹒跚跚地穿过马戏场在经过我的身边的时候撞了我一下,艺术家挥舞的彩旗使我眼花缭乱,博学之士在每一个交叉路口对我发表庄严的演说。亲爱的读者,假如你是一位花钱买门票入场的客官而且认为应当对我表示一下你的态度,那么,就让你所表示出来的态度是一种有趣的怜悯吧。
①美国西南部印第安人的一族,前已有注。
人总应该有立场。第一,是要么站在墨西哥人一边,要么站在印第安人一边;其次,是要么站在艺术一边,要么站在理智一边;再次,是要么站在共和党一边,要么站在民主党一边,如此等等。但是,至于我,我这只可怜的小羔羊,假如我在马戏场里咩咩咩地叫唤,那么,我的叫唤就将是一只失去了母亲的、羊毛被剪掉了的小羔羊孤寂的咩咩声。
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印第安人是在新墨西哥州阿帕切人保留地看见阿帕切人。我们乘坐一辆汽车驶过了沙漠和台地,我们下到峡谷,我们往上爬上分水岭,然后我们又沿着小溪,就这样我们走了两天,直到第三天的下午我们的两个印第安人把汽车开出小道跑到松树下去坐下。他们梳理他们黑色的长发,他们把他们的头发结成两根辫子,让这两根长辫垂在他们的胸前,然后又把他们的银饰和绿松石饰物戴上,紧接着又披上他们最好的毛毯——这是因为,阿帕切人保留地距离我们已经不远了。小路上骑在马上的人在走过,马车里载着犹他印第安人和纳瓦霍人①
“你从什么地方来啊?”②
①印第安人中的一族。
②此处讲的是西班牙语。
到了薄暮时分,我们从地势较高的滩地上出来,来到一座山峰,在地势不高的山峰上,我们俯瞰点点印第安人圆形的和圆锥形的帐篷,我们看见了炊烟,看见了被拴住的马匹和正在走动的、身披毛毯的点点人影。暮色中,一位牧人骑在马上驱赶着白色的羊群,羊群在往前涌,活象水流。汽车开向顶峰,眼前是一片洼地,远方有一座湖泊,湖水在落日的晖映之下是灰白色的。在这片位于高山之上浅浅的洼地里星星点点分布着印第安人的帐篷,前方火光闪烁,这里那里是披着毛毯、蜷缩着身子的人影,骑手们在帐篷之间来来往往穿越薄暮,骑手们戴着尖顶的帽子坐在地上,如胶似漆地紧挨着他们的小马驹,铃儿在叮叮当当地响,狗在汪汪汪地叫唤,七歪八扭的马车在山下的小路上慢吞吞地行进,做饭燃烧的木材的气味阵阵袭来,火车从远方来了,帐篷耸立在壁垒之巅,骑手们忽隐忽现,更多的红艳艳的火光在闪烁,在一座用树枝搭成的帐篷前有一个火堆,女人们蹲在火边,女孩子们穿着衬裙一跳一跳地飞来飞去,暮色中赤足的野男孩把骨头向秃尾巴的狗扔去,天越来越黑,远方帐篷点点,帐篷位置在山坡上,穿越谷底的小路也映入我的眼帘了。
这景观你一览无余,这一切正象你能看清你的掌心似的尽收眼底。而在我这个出生在英格兰、燃烧着费尼莫·库柏的热情之火的人的内心,这可并不是荒无人烟的、色调粗犷的西部,在这片由铁杉树和大草原构成的土地上存在着的是诸多游牧民族的领地,这些人居住在这里,寂静,安详。阿帕切人走到我们的面前,他们和我们交谈起来,他们头上戴的是尖顶的帽子,海狸皮包在辫子的外面,身上佩有银饰、串珠和绿松石。有的人美国人的口音很重,有的人只讲西班牙语。在他们的脸上,有着奇异的皱纹。
旷野里,在跑道的两端各有一座基瓦,①一圈又一圈伐下的白杨树插在地上就象是用有生命的树木搭成的大棚屋的一道道墙壁。太阳西沉,鼓声开始响起,鼓声一强一弱、一强一弱,有如在对你的人体组织的原生质在进行敲打。我们的汽车向南端那座基瓦滑去。两位年纪较长的男人手执皮鼓,他们象鸟儿用脚移动似地用他们的一双平足在地上劈劈啪啪地快速舞蹈,他们张开他们的大嘴高唱嘻!嘻!嘻!嘻!—啊!嘻—啊!嘻—啊!嘻!啊—去—去啊!他们的脸色黝黑,他们的正在呼喊的大嘴张得很开,他们的牙齿小巧紧凑,他们的脸上有奇特的皱纹,他们半是狂喜半是嘲弄,他们半是幽默半似恶魔,他们合着鼓声的节拍发出奇异的、呼唤的、野性的歌唱般的吼声。他们的吼声从另一座基瓦里得到同样的反应,就好象那一座基瓦接受了挑战似的。暮色笼罩,男人们一个个慢慢地走进基瓦里来,他们人人手上都拿着一根白杨树的嫩枝,他们围着皮鼓排成两排,他们把白杨树枝朝内,他们把脸凑在一起,他们把嘴张开歌唱似地喊叫,他们都是用两只脚一齐跳动,他们都在合着鼓声的节奏劈—啪、劈—啪地跳着,单调的、奇异的叫声在回荡,他们劈—啪、劈—啪地跳跃,他们一步一步徐徐地前进,他们一组一组把行进的方向斜向一边沿着跑道走向远方另一座基瓦里发起挑战的另一群人,那一群人也在同他们一样在暮色中歌唱—呼喊,也在徐徐地向前移动,也在斜向一边,那一群人的脸也是紧凑在一起,那一群人手上的树叶也是朝内,那一群人的双足也是一齐在尘土上劈—啪、劈—啪地跳跃,那一群人的臀部稍稍有些突出,那一群人的面部一律朝里,那一群人朝着皮鼓张开大嘴高声呼喊,那一群人同样是半是欢笑、半是嘲弄,半似恶魔、半似在玩儿。嘻!嘻!嘻!嘻—去—去—啊!这奇异的叫声、歌声和呼喊声在暮色中未免显得孤寂,就好似松树也会突然间粗野地歌唱似的。这简直是在动物出现以前的声响,这声响充分体现生命的胜利,这声响对另外的生命来说是恶魔,这声响是嘲弄和幽默的化身,劈—啪、劈—啪,这声响多么富于节拍。间或间,更多的年轻人会参加进来,他们会挨得很近,他们纵声欢笑,他们发出战斗的喊声,他们活象火鸡在一阵惊呼之后继之以在笑声之中夹杂着咯咯咯地叫唤—呃!—他们的尖叫半是笑声,继而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他们恰似恶魔在纵情欢笑,咯咯咯地笑起来了。接着他们又发出属于战争叫喊性质的咯咯声。——他们咯咯咯的笑声是发自丹田,他们说,这使他们感觉良好。
①美国印第安人举行宗教仪式、开会、工作和休息用的大圆屋,类似我国有些少数民族的“公房”。
听着听着,深深的悲哀与怀乡之情,对什么东西的渴望和发自灵魂深处的忧伤向我袭来。在我的人体组织的深处,火鸡似的咯咯咯的喊声使我为之一惊。但接着我就变得对之习以为常,我从这种喊声之中听到了人性,听到了幽默,再下去,我甚至从中听到了嘲弄,听到了凶残,听到了先于人类和先于松树存在的那种割断颜色很暗的喉头并且让血液不受任何约束地向外喷溅的乐趣。咯咯—咯咯—咯咯,不受任何约束的、四处乱溅的血液,咯咯、咯咯,死亡的、被切除的肿块,咯咯—咯咯—咯咯,乐趣,最伟大的人的乐趣。这是战争的呐喊啊!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如此。我这个人可能会老犯错误,可能其他的人能感受到比较合乎自然、比较合乎理性的事物。但我当时的感觉确是如此。我感受到的是他们歌唱般的呼喊所包含的悲哀和对往昔的留恋,我所感受到的是这一片松树林和火鸡的带有树脂味的大地,是远方的鸟儿在舞蹈,是男人们都是皮肤黑黑的,而且都缺乏个人的特色。
我并不是一个人类文化学家。问题在于,当一个印第安人和我遇见的时候,在他的身上我所据以产生的感觉会是怎样的?我们同样是人,但我们应当怎样才会产生共同的感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那个阿帕切人的村子外面和红种人发生接触的情景。当时的情景同我原来的设想并不一样。当时的情景多少给我带来了一点冲击。我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遭到了破碎,进入灵魂深处的是一种更为痛苦的黑暗,是对失去的过去和古老的黑暗的猛然觉醒,是领悟到新的恐怖、新的植根很深的悲哀和古老的、植根很深的荒唐。
阿帕切人对水的仇恨已经达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他们从来也不洗一洗他们的肉体或者衣服。因此,当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从他们身发出来的那种令人不堪忍受的硫黄味儿是我一生从来也没有闻见过的,那是一种让人闻了会觉着简直活不下去的气味。
我们驱车从阿帕切人的洼地回来走了大约半英里,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山梁,在松林当中把宿营地安顿下来。我们的两个印第安人生起火堆,拖来木材,然后用他们最好的毛毯把身子裹住,走向他们的朋友的圆锥形帐篷。时值寒夜,满天星斗。
吃罢晚饭,我用一块红色的披肩毛毯从鼻端把身子团团裹住,独自一人下去,前往阿帕切人的宿营地。在一个奇异的地方,在一个严寒之夜,用一块上好的纳瓦霍毛毯几乎连眼睛也蒙住这简直妙不可言。不一会儿你就会感到身子的内部十分暖和,尽管漆黑的夜空充满了敌意,但身子感到暖和就如同不让人看清你的本来面目一样,这简直是妙极了。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不经意之间让一匹两只脚被拴在一起的马吃了一惊,它从我的身边猛地往边上一拉。我到达山巅的边缘,洼地里的山坡上是星星点点的红色的火光,与火光相辉映,人影幢幢。狗在汪汪汪地乱叫,一个婴儿在用树枝搭成的小棚子里啼哭,声音混杂,听起来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奇异地、低低地断裂似的。我独自一人撞撞跌跌跨过沟渠,走过帐篷,一直往下走往基瓦。基瓦旁边有一座小棚,棚子前生了一个火燃得很旺的火堆,一个印第安男人在这里出售饮料,不过他出售的显然是布德魏斯啤酒和葡萄汁,酒精的含量一定是很少的。一个尖声喊叫、显得很不文雅的牧女穿着一身卡其布的衣服,颚骨宽大的牛仔们戴着很大的帽子也在这儿喝着饮料。我于是继续前进,这时天色很暗,我走到对面的山坡。皮肤黝黑的印第安人在夜色苍茫之中盯着我看。在我的想象中,空气里充满了欢悦、玩笑,空气似乎在发出嘲弄和恶意的颤抖。就好象这样开玩笑是另一种不会带来任何伤害但又颇具伤害性质的幸福,这种幸福是让人承受不了的幸福。这是我所理解的玩笑的对立面,这是嘲弄。这样来吓唬人带有喜剧的属性。没有欢悦,也没有自由的笑声。但四处都是笑声。可笑声之中却又包含着一种嘲弄的味儿哟。
这一切当然可能完全是出自我的欧洲人的幻觉。但这终归是我的感觉。茫茫黑夜,我新感受到的是一种意志的压力,一种人类意志的压力,这种压力即使是在充满喜剧色彩的笑声中也有着嘲弄的味儿。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意识的敌意。下面的鼓声再一次传来,于是我又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向基瓦走去。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七八个年轻人围在一面鼓的四周,他们把脸凑在一起站着高声嘲弄似地呼喊歌唱,其中有几个人在劈劈啪啪地踏着拍子,另外几个人好象并没有这种兴致。在这一群年轻人的背后是烈火熊熊的火堆和沽酒人前门大开的小木棚,印第安人头上戴着高高的黑色的帽子,胸前垂着长辫,身上穿着用串珠缀成的背心,双手插在荷包里面,其中有的人披着被单,有的人披着漂亮的毛毯,他们都在欢笑,都笑得嘴唇包不住牙齿。牛仔们带着大马刺也在这儿,身子后面跟着的是牵马的缰绳,那个放牛的小妞在尖声欢笑。我感到每一群人都怀有无可避免的、沉默的嘲弄和敌意。但与此同时,任何可以据以证实我这种看法的证据却是无法提出来的。
围在皮鼓周围的年轻人消失了又出现了。在年轻人消失的时候可以听见基瓦里面奇怪的、高昂的声音。在我看来,基瓦外面的鼓声和歌声其作用只不过是为了要压住基瓦里面的声音而已。
用绿荫荫的幼树搭成的基瓦就在眼前,跟我的距离只不过是咫尺之遥。在基瓦外面的场地上铺满了树枝,这是为了防止谁会走近围场。基瓦里面燃起了一堆烈火,火光显得怪亮堂的。用树叶搭成的帘子一片翠绿,透过帘子可以看见火塘的周围围着一圈男人,一个老人(又是一个老人)一直面对着入口处,火塘位置在老人和入口处之间。其他的印第安人坐成一圈,老人身居要冲。老人黑黑的脸膛高高地仰起,他头上没有戴帽,两根长辫垂到双肩。他的印第安人所特有的紧闭的双唇这时张得老开,他的眼睛好象处于半矇眬状态,他不停地、不停地从他的嘴里发出清晰、雄浑、宣叙调似的声音,这是男性的嗓音,这声音奇异,显得全神贯注而又充满了哀愁,毫无疑问,他这是在象一个梦游人一样在不停地讲述、讲述、讲述他们部落那与神灵交织在一起的历史。其他的人围着火塘。坐在老人身边的人都纹丝儿不动,尽管其中有一个人老在嚼橡皮糖,一个人在吃面包饼,还有一些人在点烟。靠近入口处的那些人显得不太安分,他们坐了一阵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有些人信步走来,站了一会儿又稀稀落落地信步而去。随着漫漫长夜的行进,在这用绿荫荫的幼树搭成的围墙里面,在这火塘的四周,一溜圆的圆圈儿终于划成,变得完满无缺了。人们都席地而坐,那位脸膛朝上、两唇大张、两眼半若无视的老人在不停地讲呀讲,他面对着火塘。在席地而坐的男人们的后面,有几个男人以印第安人所特有的安详好象是处于半自觉状态在逛来逛去。他们点燃香烟。有的人悄然离去。另外一些人悄没声息地进来。在那严寒之夜,我站在那里用毛毯把身子紧紧地裹住。我站的地方距入口处不远,我在继续地观看着。
一个身材高大的印第安青年走了过来,他把他的脸凑到我的帽子下面想看清我究竟是什么人。
“你好?”
“你好?”
“你想干什么?”
“我不会讲西班牙语。”①
①以上对话是用西班牙语。
“哦,只会讲英语,对吧?那你就不能进去。”
“好在我并不想进去。”
“这里是印第安人的教堂。”
“是吗?”
“除非是阿帕切人,印第安人,我们是不让旁人来的。”
“那么你是在值班?”
“对,我在值班。这是印第安人的教堂,你明白吧?”
“这么说这位老人是在布道?”
“是的,他在布道。”
这样交谈了几句我就不则一声,静静地站在那儿。他在等待着情况的进一步发展。然而毫无发展。于是,他在又看了我一眼之后就轻声细语地走到门边同其他的印第安人交谈去了。圆圈儿这时已经完满无缺;在席地而坐的一圈人的后面,一群群人在地上站着,有的人身上裹着毛毯,席地而坐的人有的穿着裤子和汗衫,因为靠近火塘十分暖和,有的人的身上只披着白色的棉布床单。他们有的人在嚼橡皮糖,有的人在吃面包,有的人在吸烟,火光下,他们黑黑的脸表情都显得相当冷漠。他们有的人戴着摇摇晃晃的大银耳环,有的人戴着绿松石项圈。有的人象美国人一样穿着从商店买来的裤子和衬衣,有的人身上穿的是用串珠缀成的小褂子。时不时有人会往火塘里又丢进一根木材。
他们似乎谁也不专心致志,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非常冷漠。但他们很安静,从那位好象对什么都视而不见的老人那生在仰起的、好象是戴上了古铜色的假面具的脸上的张开的大嘴所发出来的声音一直在继续。他的这两片嘴唇在说话的时候将牙齿尽量往后收缩,他的这两片嘴唇所发出的是一种洪亮的、男高音的声音,这声音隆隆作响,这声音半似悲凉,这声音带有鼻音的味儿,这声音来自胸膛的深处,这声音正在颤抖。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老人用他那急促的、专心致志的声音在不停地讲述。他满头白发,头发从中间分开,在胸前的衬衣外面,两根圆滚滚的长辫低垂。用线系上的两小块蓝色的绿松石在两耳下面摇来摇。他从腰部以上裹着一块绿色的旧毛毯,他的穿着鹿皮靴的双足在火塘前十字交叉。在那具有金属般坚持不懈的勇气、古老的回忆和带着鼻音的男性嗓音的这位年老的、有着假面具似的面孔和充满男子气概的人的身上,依我想,存在着的是深深的哀愁。他的记忆是多么遥远和何等伟大。火塘前,在位置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这样一片充满生命力的土地上坚持不懈的精神显得多么无所畏惧。这位古铜色的、声音洪亮的老人的两眼似乎在被古老的回忆所燃烧,从他的张开的然而又是没有张开的嘴里发出的声音——那永远显得凄切动人,永远显得十分单调的声音在永无休止的继续。
年轻人嘴里嚼着橡皮糖,他们听而不闻,但在倾听。他们四下张望,点烧香烟,有时候甚至往身旁吐一口痰,那位老人的声音无疑会对他们的下意识产生影响。然而,如果他们用的是白昼的意识,他们就不会把老人的声音放在心上了。
至于我,我置身事外,我站在洞开的入口处的外面,我不是他们的仇敌,我远远不是。那似乎来自远方的声音并不是为我而发。他们的语言我并不理解。我并不想听懂他们的语言。听见这种来自遥远的往昔那令人毛发耸然的黑暗和带着鼻音的声音,看见这张古铜色的、假面具似的、仰望苍天的面孔和这两排雪白的、小巧的、生得极其紧凑的牙齿,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为我而存在。我也并存在想对之有所理解的好奇心。这里的灵魂象最古老的日子一样古老,它有它自己的沉默的回声,它的遥远的、具有部落性质的理解力已经沉沦并相互渗和。我们并不需要重新生活在过去。我们的最黝黑的人体组织在这样一种古老的、具有部落性质的体验中已经被扭曲,我们的最温暖的血液是来自古老的部落之火。我们的血液、我们的人体组织迄今仍然在颤动着加以反应。然而我,具有意识的我却已经走过了漫长的历程。我回首往昔,过去就象屠杀的回忆一样可怖,夜色里火塘边这一张张黑黑的脸就在我的眼前,在我和他们的身上强烈地悸动着的是同一种血液。但我并不想回到他们的这种状况,我永远也不想回归到他们这种样子。我是永远也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或者跟他们断绝关系的。但倒退决不可能。所需要的是向前,进一步向前。这是一种伟大的、迂回曲折的有意识的人类血液不断前进之流。这前进之流从他们传到我的身上,从我的身上又将向前奔腾。
我身上的血液曾经在部落的神秘里生活了很长的时期,但我可不想再生活在这样一种神秘里了。正象我已经体验到的这样,我并不想弄清楚体现在部落的排他性上的什么内容。但我身上的每一滴血迄今仍然会因为这古老的声音而颤动,我的人体组织的每一根纤维迄今也仍然会因为这古老的神秘所表现的颠狂而为之颤栗。我知道我是从何而来。我并不是处女所生,我并不是圣灵之子。是的,我不是,只有这些讲述部落历史的老者才是我的父亲。我有一个脸膛黝黑、声若铜钟、生活在遥远的树脂时代的父亲。我的母亲不是处女。她在她那个时代曾经同这位嘴唇黝黑的部落长老在一起生活。我并没有把他忘到脑后。然而他,就象身边有一个暗中偷换了的孩子的老父亲一样却可能想把我抛弃。但是,当我站在火塘边缘的时候我却既没有被抛弃也没有被接受。老迈的红色的老父亲:我有我自己的路,我可不能再挤到这面皮鼓的旁边来了啊。
写于1922年秋。1923年2月刊载在《日晷》上。1936年收入《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