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马人心存畏惧,尽管他是一个壮汉,但畏惧之心在他的身上始终是存在的。他的灵魂并不坚强。他的灵魂由于畏惧而变得畏缩和苍白。头上群山阴森,下面是阴森处溪流在怒吼。他的心在恐怖的磨盘间被磨得嘎吱嘎吱地响。他在已经死去的耶稣那被扩大、延伸的躯体旁边经过之时脱帽这是在向死亡之神致敬。耶稣就是一位死亡之神他就是死亡的化身啊。
赶马人认识到这位会导致死亡的耶稣是至高无上的主。看来这位山区的农民是将恐惧的基础建筑在对死亡,对肉体的死亡满怀畏惧之上。舍此而外,他什么也不明白。他的感觉所能达到的极致在于肉体上的痛苦,在于肉体上的痛苦达到极致的地步。他的生命的顶点亦即他的完成正是死亡。正是因此他才会对死亡十分崇拜,才会在死亡的面前鞠躬,才会被死亡弄得成天感到害怕和迷惑。死亡就是他的生命的完成,为了使他的生命的臻于充实和完满的境界,他是必须经受肉体痛苦的折磨的。
恰恰是因为有上述原因,在一个个山谷里这一座座肉体上死亡的纪念碑才会随处可见。再往前走一小段距离,在一座桥的桥头也有一座耶稣受难像。这位耶稣的身材比较小,是出自同一个雕刻家之手。此一耶稣有一把漂亮的胡须,身材瘦小,身体吊在十字架上似乎比较轻松,而彼一耶稣则身材高大,皮肤黑黑的,长相相当漂亮。不过不论是此一耶稣还是彼一耶稣,反正这两位耶稣都是死亡不偏不倚最终取得胜利的象征,而且这里所说的死亡是彻底的死亡,是否定性的死亡,是象抽象的死亡意义一样的完全的死亡,是同犬儒主义在终结的完成的理解上大异其趣的。
处处都一直在遭受肉体上的痛苦、突发性事件和突然死亡的困扰。每逢灾难降临到一个人的头上,关于这件灾难性的事件就会留下一件小小的纪念物用来向伤害与死亡之神祈求赎罪。那可能是表现一个人挺着胸脯站在水中,他往水下沉没,他双手伸向天空。如果将这样一张画像镶在木框里挂在树上,那么,这个地方就成了纪念这个事件的圣地。如果是一棵树倒下象打断一根树枝一样打断了一个人的腿,血在往上直喷,那么,就会往石头上挂上一幅粗糙的画。性质怪诞的苦恼和恐惧总会突然产生,在灾难发生的地方,为了以存永久,一幅小小的图画总会由人用钉子挂起来的。
这就是崇拜,这就是对死亡,对向死亡进军,对肉体的暴力和对痛苦的顶礼膜拜。这中间当然也存在着某些粗暴以至狠毒,这有些象某些腐败行为,这是一种回忆的形式,这是表现我们在沿着我们生命产生和发展的道路重新回过头来哟。
转到山脊走上往南通往罗马的皇家大道,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变化出现在眼前了。这一带的耶稣有着不同的性格,在风格上或多或少都遵循现实主义的手法。其中的一位耶稣虽然被钉在十字架上但姿态优美,头发光洁,他活象是邓南遮①的少爷装成受难的圣徒但实际上是一个花花公子。这位耶稣连受难也要按照十分讲究斯文的当地风格。雅致在这个地方非常重要,这十分符合奥地利的风格。你大可把这位年轻人装出这样一副引人注目和相当新颖的姿态想象为他这仅仅是为了博得妇人的欢心。这恰是维也纳的习尚。这中间当然也存在着勇气和机智。正是身体方面所具有的极富个性的骄傲才战胜了环境所造成的困难。以匀称、雅致的形式所表现出来的骄傲和满足,还有那一头漂亮的头发,那优美的丰姿,这看来比死亡和痛苦的严峻事实还要重要。这可能愚蠢,不过同时也是值得推崇的。
但是,再往南行,临近新的山脊,耶稣受难像的上述倾向就逐渐减弱,变得带有伤感的成份了。这一带的耶稣雕像一个个仰首向天,两眼低垂,表情凄怆,完全是被公众普遍接受的雷尼②风格。这些耶稣都哀伤太过。他们都在仰望上苍,都在怀着自我怜悯之心在想着他们自己。其他一些耶稣也象挽歌一样优美动人。这是许多死去了的雅辛托斯③以其英俊但却死亡了的青春被提高和发展了展示在人们的面前。
①邓南遮(1863—1938)是意大利著名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记者和政界的头面人物,一度是墨索里尼的御用文人,狂热的法西斯分子。
②意大利十七世纪博洛尼亚画派油画家和版画家,新古典主义的先驱。曾为罗马教皇作壁画。
③希腊传说中的美少年。
男性青年的躯体在十字架上前倾,很象一朵凋谢了的花儿。人们会觉着这些耶稣唯一的真正特性就是死亡。死亡多么可爱,死亡多么激动人心,死亡多么真实,死亡多么令人满足!这是完全符合挽歌的风格的。
这里还有一些一般的由厂家制造的耶稣,它们并不十分重要。这些耶稣同我们在英国看见的一样,毫无特点,空洞无物,十分俗气。不过在这些耶稣的身上有用红色油漆彩绘成的伤口和流出来的鲜血,这倒是很能感动人的。
从布伦内罗①往南,我只见过一些俗不可耐或表情伤感的耶稣受难像。在这些耶稣的胸部和膝部都有很大的伤口,腥红的颜色往下淌,往外冒,这一来,钉在十字架上的躯体就变成了可怖的红白相间的条纹形物体,不过说得更确切一些,只不过变成了一些令人看了会感到恶心的红色条子的物体而已。
①在意大利境内。
人们常常在山区小道拐弯的地方往岩石上涂油漆;在通往金兹灵的路上涂的是蓝白两色的小圆圈,在通往圣雅各的路上涂的是红色的色块。你打算去什么地方,你就可以按照蓝白圆圈、蓝白三道横线或是红色的色块所指引的路线往前。岩石上的红色是用红色油漆漆上的红色,这种红色同耶稣受难像上的红色是同样的一种红色。所以说,既然耶稣受难像上的红色是用油漆漆上,那么,岩石上的路标也同画液一样,也是会使人动感情的。
这些受难像的表现手法都十分强烈,在一片强烈的眩目感之中,我忘不掉伊萨尔那位沉思默想的小个子耶稣。他穿着小小的红色法兰绒的外衣,头上是镀金的荆冠。在我的心目中,那位耶稣至今仍然是十分真实而亲切的。
“去赢取荣誉吧。大言不惭的人啊——穿上你的法兰绒衣裳吧。”①可为什么为了使我高兴,他的外衣一定要用红色的法兰绒呢?
①此处原文为法语。
在圣雅各附近的山谷中(刚刚跨过山脊),距铁路很远,路边有一座很大、地位很重要的神殿。这是一座华丽而怪诞的教堂建筑,外部粉成粉红和奶黄色,有许多华丽的小拱顶。里面的耶稣像给我留下了最为惊人的深刻印象。这位耶稣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他坐在十字架的前面,想来这是表现他复活之后坐在坟墓旁边的吧。他侧身而坐,就好象终结已经过去,就好象终结已经结束,就好象兴奋也随之消逝,就好象唯有体验所产生的结果还依然存留似的。在他的强壮有力的、赤裸的、累遭挫折的身上也有血污,他坐在那里显得十分笨重。但真正使人感到可怖的是他的脸。他的脸在沉重的、曾经上过十字架的肩上稍稍偏转,他似乎在观看什么。他的身体被人钉死过了,他的脸令人感到超乎一切的可怕。他的眼睛对准着一个目标但好似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好象只能看见他眼睛本身的血液。这样说的根据是他的双眼都已经充血,眼白已经变成了腥红色,虹膜也已经变成紫色的了。这一双红色的、充血的眼睛的瞳孔有着血污,这一双眼睛异常可怖,这一双眼睛好象在透过不久以前由于残酷的死亡所流出的鲜血在看着每一个走进神殿的人,这两只眼睛简直可怕极了。他那赤裸、强壮的身体已经有过死亡的体验,他坐在那里十分沮丧,他只有结束、笨重和沉重之感,说沉重,是由于耻辱。他的生命仅仅还存在于他的脸上,他脸上的表情是凶恶的,可憎的,有如一名罪犯虽然生性残忍但却经受了痛苦。在这张僵死的、受过打击的脸上和充血的两眼里你不能发现因悲伤和仇恨而产生的犯罪感觉。他已经被征服,已经被粉碎,已经被打垮,他的躯体是由痛楚所堆积起来的一个总体,他所代表的只不过是不可思议的屈辱。但他的意志仍然顽强和丑恶,将仍然与深深的仇恨结成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