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结局展现得十分清楚。这位农民别无选择。命运以超越的姿态在他的头上闪现着微弱的光,那是永恒的,不可思议的不存在所闪现的光。而这也正是我们的生命,这是肉体所经历的劳作与热烈的混合,我们的生命随时都在化为蒸汽向上蒸发,都在向天上与永恒不变的光融合,这种光正是常年积雪所形成的光。而这,也正是永恒的结局啊。
歌唱、舞蹈、演出、进行肉体爱的传递、复仇、残酷、工作、悲伤、或者宗教,总之,不论诉诸其中的一种什么,最终的结局终归一样,最终的结局终归要化为永恒的、光芒四射的否定。由此也就产生了这位山地农民的最终了局,产生了美和完满。他的体型,他的四肢,他的面孔,他的动作,他的一切都构成了美和完满。没有消长,没有希望,没有变化过程的产生,一切都从来都是这样,一切都是永远如此结局永恒,结局无始无终,结局没有变化。一切存在与死亡都是结局的一个组成部分,而结局又总是永恒的,不变的。由此可见,既无所谓变化的历程,也无所谓死亡。一切都是存在,是现在的和永远的存在。这位巴伐利亚农民的奇异的美和最终结局以及在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特立独行性也就是由此而来的。
耶稣受难像在表现这些道理上是十分明显的。在受难像的身上,本质正是利用木雕得到了再现。面孔空虚木然,几乎毫无表情。你会为之一惊,你会意识到耶稣的脸正是这些地方活生生的男男女女的脸,你会意识到这张脸是多么地没有变化和多么地定型。它漂亮,但这张脸恰似一种纯粹的形式,是木然不动的。在这张脸上同样有着潜在的卑贱、隐晦与残酷。这张脸是美,是纯粹美和造型美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位耶稣的身体同样显得僵硬而又定型化,但它具有奇异的对称美,在静态的紧张中,它成为一件明确的存在之物。没有运动,没有可能产生的运动。这个存在是固定的存在,它具有终结的性质,整个躯体被封闭在一种认识之中,这种认识美而完满。它被钉在十字架上。它并不忧郁,它并没有死去。它十分顽强,它知道它本身的无可否认的存在,它对于感觉经验的绝对真实有肯定的认识。尽管他被钉在不可挽回的命运之上,但是,在命运容许的范围之内他却具有源自感觉经验的力量并感到欢快。正是因此他才能够毫不冷漠地对命运和由感觉而产生的神秘的喜悦采取接受的态度,他是完满的,最终的。他的感觉经验至高无上,是生与死的最后完成。
不论何时都是同样,在山坡上用镰刀收割庄稼,砍伐树木,在冰块漂浮的河上放筏子,在小酒店里饮酒,作爱,演哑剧,强烈而仇恨地仇恨,在香烟缭绕的教堂里走火入魔地匍伏在地,在奇特的、阴暗的、听天由命的、祈祷丰收的行列中行进,砍倒年轻的白桦树,参加丧葬,这种种和一切都没有两样,阴暗的、强有力的、神秘的感觉经验都同样会集于他的一身,他无知无识,他注定不会超越结局的绝对,这也就是说,对于至高无上的、永远适合的、伟大的、冰冷的不存在状态的不可变更性,他是注定不可能超越的。
继续走,溯伊萨尔河而上,走向奥地利,小溪越来越小,溪水越来越白花花的,空气越来越有寒意,北面的山充满了魅力,北面的山由于鲜花盛开光彩照人,但北山的魅力到了这里却在消逝并终于让位于黑暗,让位于不祥的预感。走到这里我又看见了一位小小的耶稣,这位耶稣好象恰是这个地方的灵魂。道路沿着溪流,溪流同白花花的冰块在一起沸腾,溪流流经岩石和高耸在上的狼一样的松林,流经粉红色的沙洲之间。空气寒冷,空气严酷,空气高在天际,一切都是严寒,一切都彼此不相联系。在路边,在一个小小玻璃匣子里有一位小小的用木头砍成的耶稣,他的头倚着他的手,他略有倦意,他在执著地沉思,他的肘部以奇异的、呆呆地出神的姿态往上扬,他的肘部靠在膝上。他超然地坐着陷入梦幻和沉思,他头上戴着金黄色的荆冠,身上穿的是一件小小的红色法兰绒袍服,这是一个农妇为他缝制的。
毫无疑问,他一定至今还坐在那里,那位小小的、脸部的表情茫然、身穿红色法兰绒袍服的耶稣一定还在那里梦想、沉思、忍耐和坚持着。他满怀忧思,就好象世事在他的心目中实在不堪忍受似的。解脱无路,即使是死亡也不会提供解脱的途径。死亡不会为存在于灵魂深处的忧虑带来答案。忧思就是忧思,忧思决不会因为操刀一割而停止存在。死亡既不创造也不毁坏。存在的,就总是存在着的。
那位小小的、沉思中的耶稣对此异常理解。可他在沉思什么?他的业已定型的忍耐和耐心是忧伤的。在命运所表现的一片宁静之中,他内心又有着什么性质的渴求?这个问题关乎“活着还是死去”,这大约就是问题的所在吧,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死亡却无法作出解答。这个问题与活与不活有关,这个问题涉及存在——存在与不存在。坚持与不坚持并不是问题的所在,忍耐与不忍耐同样并不是问题的所在。结局岂非终归是化为乌有?如果结局并非如此,那么,有又是何物?头上积雪永恒的光在永远闪烁,这光对一切生命的全盛时期都不会拒不接受,这光永远不会发生变化。结局既然是光明的,永恒的,既然最终要复归于雪白的不存在状态。那么,存在又是何物呢?
走近阿尔卑斯山转折的地方,走向山的绝顶和南坡,受教育世界的影响就可以重新感受到了。巴伐利亚在精神上是处于偏僻的角落,迄今与外界很少发生联系。那里的耶稣受难像古老、灰暗、抽象,那里的耶稣受难像很小,小得很象真理的内核。但是,深入奥地利的境内,那里的耶稣受难就变新了,就漆成白色,就比较大,也比较突出了。那里的受难像是晚近期的表现,比较内省,比较具有自我意识。但是,情况尽管如此,那些受难像仍然真实地体现了人民的灵魂啊。
在奥地利的境内,这里,那里,一座耶稣受难像究竟是出自哪一位特定的艺术家之手你常常可以一眼就可以分得清清楚楚。在泽姆山谷,在蒂洛尔的中心,在因斯布鲁克的后面,有五六座受难像就是出自同一个雕刻家之手。这位雕刻家不是那种表现一种观念和信条的农民。他大约是一位艺术家,他应当受过训练,颇有头脑,他大约是在维也纳工作。他看来是在有意识地为表达一种感情作尝试,他并不是在为表现一种真理或一种什么宗教上的论据做其蠢无比的努力的。
由他雕刻的一尊受难像被放置在又阴又湿的克兰姆山谷的深处,山谷好象从来就处在半昼半夜,一切都影影绰绰,道路的一边是悬岩和生长在高处的树木。另一边是永不停息的、在巨石之间盘旋奔流的溪水,喧声没有片刻的歇息。河对面巨石高悬,上面是高高的天空。于是,走在路上就好似是在半夜半昼的时分,就有如置身地狱。就在这样一条小路(驮马正在经由这条小路爬上偏僻的、四面是山的一座座山村)的下方,在一个阴森的地段,一位身材高大、面色苍白的耶稣正在那里被悬吊着。他的身躯比真人还要高大。他身躯前倾,他刚刚死去,他的发育生长十分完全的身体的重量完全集中在钉住他的双手的钉子上。这样一来,死亡的、沉重的身躯就只好往前倾,往下坠,就好象由于本身的重量他将要与十字架分开,很快就要倒下来似的。
这就是了局。他的脸由于委顿的、死一般的表情显得毫无感觉,他的脸由于痛苦被雕刻得相当残忍。一张丑陋但富于热情的嘴由于因死亡而带来的幻灭感是永远下垂的。死亡就是彻底的幻灭,死亡有如一纸加在整个躯体、加在存在、加在忍受、加在疲敝、加在人的热情上面的封条啊。
小路阴森而又潮湿,溪水永不停息地在咆哮,有如痛苦永远也没有终结。赶马人沿着位于山谷一侧的小路往上攀登,他距离这位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的耶稣越来越近,他走过耶稣的身边,但他并不抬头看一看,他把他的脸朝向一边,可他脱帽,他的坚不可摧的高兴劲儿后缩了,他好似要把他本身的存在加以消除。他在一片阴森之中匆匆地往前赶路,他跟在马匹的后面爬上陡坡,高大的、苍白的耶稣被高高地吊在那里,在扩大,在延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