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的情况也是如此,不过樱桃树长得更加茁壮。现在是四月的最后一周,现在的樱桃花虽然依然是白花花地一片,但到了这个时令它们已经在凋零了。今年的樱桃花开得很迟。在血液充盈和鲜艳夺目之中樱桃的叶子丛生,樱桃叶儿繁茂、温顺,樱桃树的树叶是紫铜色的。在这个地区凡是果树都有些奇怪。桃梨会在一块儿开花。不过梨树有着新绿的光鲜、可爱、茂盛和柔嫩,梨树苹果绿的树叶和点缀着美景的新绿交相辉映,它们柔和、丰满、鲜艳夺目。美景中有才长了一半的祖母绿色的小麦,有不大看得清楚的灰橄榄,有深色柏树的褐绿,有四季长青的栎树的黑色色彩,有五针松滚滚而来的深绿色浓雾,有小桃树和杏仁树的脆弱的绿色,有七叶树茁壮而又年轻的绿色。绿色真是太多了,绿色成片,绿色成块,绿色布满倾斜的台地,绿色在山肩的四周,绿色如羽,绿色蓬松,绿色体现在正在上长的灌木丛里,绿呀,绿呀,有时候,到了傍晚,绿色会放出不可见的光辉,这时景色好象从内部燃烧起火焰,这火焰是绿的,这火焰又是金黄色的。

在这一带的景色中,梨树大约是最绿的吧。小麦可能发出黄色的光芒,也可能燃烧起带蓝色的火焰,但梨树的自身属性却只是绿色。樱桃有白色的、半心半意的花,苹果也是如此。李树有了新叶就很粗俗,李树不被人注意,象桃树、杏仁树、杏树一样不惹人注意。尽管二十天以前这些花儿在这一带的乡村还都是十分惹眼的粉红色的一个个个体,但是,时至今日,在这一带的景色中却连它们的影儿也无法找到了。现在它们都已经去了,现在是绿色的季节,四处青翠,这是绿色成片、绿色成浪、绿色成块的时节。

森林中,矮小的栎树刚刚毫无损伤地复苏,松树则始终坚守着冬天的阵地。松树是冬天的,五针松是冬天的。在圣诞节的时候,它们深绿的浓雾很美。当柏树抬起它们高高的、裸露的暗绿色躯干,当柳树在宁静的蔚蓝色的天空下周身桔红、鲜艳动人的时候,大地就会一片淡紫。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是到了仲冬,景观在色彩上可以说最美,涌现在人们眼前的,就会是色彩缤纷的波涛。

可在现在这个时候夜莺却还在拖长它充满渴望、充满向往和尽情逗弄、如怨如诉的歌声在歌唱,伴随着夜莺丰满和给人带来欢悦的啾啾鸣啭,松柏似乎变得嗓音沙哑和刺耳了,森林也失去了它的微妙和神秘。尽管幼年的栎树正在一天天发黄,尽管石南正在开花,但一切都似乎仍然带有冬意。上面是冷冷的、迟钝的松树,下面是冷冷的、迟钝的、高大的石南,这些树木都很僵硬,都富于抗寒的本领,这种情调与春天可很不协调。

虽然现在色似白石的石南正在鲜花盛开,虽然在你的眼里它们十分可爱,但它们哪怕是在偶或间也不会使人产生鲜花盛开的印象。它们予人印象比较深的倒好象是它们的枝头是浸泡在白露和白色的尘土里。它们在整个森林的暗无色彩之中表现了它们特有的、幽灵般的毫无色彩,这样一来,春天的感觉就被剥夺尽净了。

然而,又高又大的白石南虽然具有不可看清的属性但却异常可爱。石南有时候会长得高与人齐,它们会在矮小的、暗绿的灌木丛中以幽灵般的丰满往上伸出幼叶和暗白色的手指,它会在阳光下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如果你去触摸,那它们就会散发出石粉般的、漂亮的烟雾来。你如果凑近一些去观看,石南的一串串小花萼就显得非常纤巧和白净,显得十分漂亮,石南的花心褐里带紫,雄蕊象针尖儿一样秀丽。你要是来到阳光下,你要是来到森林的边缘,那么,你看,这里的石南就会长得很高,它们会在模模糊糊一片雪白之中,在蓝天下,在光彩照人的苕子花黄的附近伸出它们的幼叶,由此而产生的效果,的确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确有如一种幻觉。

然而,情况虽然如此,在春夏之交这样一段停顿间歇的时期石南的指头儿由于正在开花所形成的一片模糊的白色只不过使松林的古老和陈旧徒增份量而已。这恰是间歇期的幽灵。

现在这一周是不开花的一周。然而,花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小玩意,这里,那里,你仍然会时不时碰上一两朵早开的紫色兰(它们可生气勃勃,红光满面呢),会碰上一小丛一小丛蜂兰(这种兰花在协调中不协调一致,对它们的外表是满不在乎的)。你还会碰上矮矮胖胖、花儿开得十分茂盛的粉红兰,这种兰花有硕大的、很象饱满的麦穗一样的穗状花序,它们的颜色虽然刺眼,但分外美丽。这时节麦穗奇异的穗子已经在抽穗了,在一片紫色之中,会悬挂起小花儿娇嫩的粉红色残片。你还可以看见非常可爱、堪称上选的奶油色兰花,在长长的、娇嫩的唇瓣上有褐色的斑点。这种花生长的地方比较潮湿,有奇异柔美的穗状花序,外貌十分珍贵。还有一种兰花很小,十分逗人喜爱,呈黄色。

但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反正夏天的成为夏天并不是因为有兰花。兰花过分孤傲,也过分冷漠。灰蓝色的山萝卜已经开花了,但究竟还没有多到足以形成一种气候。只有在往后,在烈日炎炎的日子里,它们才会突然间引起人们的注意。在小径的路边有野百里香奇异的玫瑰色垫子。不过这些东西也与其说是真正的东西倒不如说是样品。要有野百里香,那就还得等上个把来月吧。

蝴蝶花的情形也是如此。在梯田上半部的边缘,在石头缝里,这里,那里,会点缀着一束束奇异的深紫色蝴蝶花。这种花很漂亮,但意义不大。这一带这种花本来就为数不多,风一股劲不断地吹,这种花不是被吹坏了,就是被吹残了。第一阵狂风来袭是来自地中海,这股风并不寒冷但十分令人讨厌,它粗暴、顽固。以后会安静一段时间。继而是从亚得里亚海吹回来的风,这股风严寒刺骨,令人丧气。在这两次大风袭来之间,深紫色的山萝卜象燃烧似的又是颤动,又是撕扯,又是缠绕。而黄色的石蔷薇则在它们瘦弱的花梗上迎风招展。它们好象心中抱有这样一种希望:别开得这样匆匆,就好了,最好还是姗姗来迟吧。

真的,何必匆匆!五月间,大风将减弱风势,烈日将抖掉它身上的自我忧虑。到了那个时候夜莺就会歌唱永远不会中断的歌了。托斯卡纳的布谷鸟儿行为谨慎,歌声是不大听得见的。但到了那个时候,它们的咕咕咕将变得比较容易被人们所听见了。再后来,逗人喜爱的灰色的、丁香花似的山萝卜将充满柔情、骄傲和满身是刺、极端顽强地开花,直到天空出现紫色的光辉,直到新的、清澈透明的光明随处可见。

山萝卜半是野生,半是人工栽培。农夫有时候会跑来挖山萝卜根和菖蒲根(菖蒲粉是至今还有人在使用的一种香粉)。于是,在五月里,你就可以在岩石上、梯田上和田野里看见山萝卜正在发出紫色的光芒,空气里将弥漫浓郁的芬芳。但你不会在心,你甚至连知道也不会知道。这里到处都是山萝卜,都是看不见的橄榄开花以前开放的山萝卜花。

可现在既非五月也非六月,现在是四月底,是春夏之间的间歇期。现在夜莺在不停地歌唱,现在豆花在豆田里快要谢了,豆花的花香也正在随着春天的逝去慢慢消失。现在小鸟儿在窝里孵卵,橄榄树和葡萄树正在修剪,耕作的最后阶段也已经结束,现在手头的活儿不多。象这样再过两三个星期,直到豌豆成熟和收获的日子真正到来。到了那个时候,在长达两个月之久的豌豆收获季节,农夫们将蹲在豌豆田里,不停地捡起豌豆来了。

继之而来的将是变化,是没有止境和迅猛的变化。与天气阴沉的国度相比,阳光和煦的国度其变化比较富有生气,也比较彻底。在那些天气成天愁眉苦脸的国家里灰暗具有永久的属性,其表面所发生的变化往往转瞬即逝,不会留下真正的印记。在英国,冬与夏的易位就总是在一片阴暗之中。在表层之下有灰暗的下层土,在下层土里严寒持久不变,在下层土里存在着阴暗的真实,但在这种真实中鳞茎会生长,在下层土中真实具有鳞茎的属性,鳞茎是一种持久的、可以贮藏的东西,有着顽强的精力。

但是,在那些阳光普照的国家,变化是真实,而永久是人为,而且只不过是予以束缚的一种条件。在北方,人们总是基于本能倾向于将太阳发光设想为一支在永恒的黑暗中点燃的蜡烛,烛光终有一天会熄掉,太阳终有一天会不发光,但永远的黑暗将不断统治世界。因此,在北方人的眼中,感官可以认识的世界从本质上看是悲剧性的,因为这种现象性世界有暂时性,因为这种世界终有一天会终止其存在。现象世界的存在正意味着终止存在,而这,也正是人的悲剧感所据以产生的根源啊。

然而,在南方人的眼中太阳却居于统治地位。假设说每一个感官可以认识的躯体都在宇宙中消失不见了,那么,明亮的光——太阳的光辉将依然存在。绝对属于阳光。阴影和黑暗是相对的,这仅仅是因为有什么东西隔在一样东西与太阳之间所形成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南方人基于本能的感觉就是如此。当然,如果你要诉诸理性,那你也可以提出太阳同样也是一个人的感官可以认识的躯体这样一种论点。据此,太阳既会由不存在而存在,也会由存在而不存在,太阳的本性因此也是悲剧性的。

但这仅仅是一种论据。我们认为,既然我们在黑暗中要点燃烛光,因此,在太初无限的黑暗中,某种第一推动力就必须点燃太阳。

这种推论异常目光短浅,而且是似是而非的。我们其实并不了解太阳究竟是不是由不存在而存在,我们也缺乏足以据以猜测太阳将在某一天终止存在的半点依据。我们根据真实的经验所知道的只不过是当某种物质性的客体介于我们与太阳之间阴影就会产生,而一当这一居介入位置的客体移开了,影子就会消失不见。所以说,在暂时性的、过渡性的、注定要消亡的、常常要使我们的存在碰到困扰的东西当中,阴影(或者说黑暗)就是纯属暂时性的一种。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就不妨将死亡看作是一种永远介乎我们与太阳之间的东西。这正是南方人对于死亡的一般的和根本的观念。但即令如此也不会稍稍改变太阳。对人类来说,根据经验,永远存在的只有发光的太阳,黑暗的阴影只不过是由于介入而产生的偶然性现象而已。

由此看来,严格地讲,世上从来就没有悲剧。宇宙间是不包括悲剧的。人类之所以是悲剧性的,其原因仅仅在于人类对死亡相当畏惧。在我看来,假使太阳会永远发光,不管费多少口舌太阳今后也将发光,那么,死亡就没有那么多可怕之处。在阳光下,即使是死亡也阳光和煦。对阳光来说,终结是不会来到的。

我认为,托斯卡纳春天的迅速变化为什么与悲剧感无关的原因就在于此。“去年的积雪到哪里去了?”这是什么话,它该到哪里就到哪里去了。八个星期以前小朵小朵的蓝乌头现在何方?这我可既不知道也毫不介意。乌头光辉照人,太阳在发光,太阳发光就说明变化,花瓣儿啊去了复来。冬天的乌头光亮地来又光亮地去。此外还有什么呢?太阳总在发光。如果我们不这样想,这可就是我们的过失了。

写于1926—1927年。1927年10—12月发表于《新尺度》。1936年收入《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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