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如一阵微风,她纺绩,她的纺绩是出自本能的。在她的手臂下面有一根用暗色陈年老木做的卷线竿,这是一根直棍,顶端有一个爪手,那爪手很象黑黝黝的五根手指,那爪手抓满了或黑或赭羊毛的毛绒,那卷线竿一直往上伸,快要挨近她的肩头。她的手指出自本能地从上面摘下绒线。在她的脚边是她的飞梭,那飞棱好象是一股欢快的旋风,那飞梭正在忙不迭地绕着一根黑色的毛线旋转,她的绕线筒也在缠绕,缠上的是她纺出来的黑色的粗毛线。

她的指头儿一直在不假思索地运动。她用她的指头儿梳理羊毛,给羊毛起绒,使之保持匀称的厚度。她的棕色的、老迈的、天生的指头儿好象是在梦中干它们的活儿。大拇指的长指甲已经变成灰色的了。她时不时会用她的大拇指和食指飞快地从中间往下在吊在围裙前方的毛线上摩一下,卷线管更加欢快地旋转了,她把羊毛往下拉,又用指头儿摸一摸,给出来的毛线捻一捻,卷线管随之飞快地旋转起来。

她的眼睛象蓝天一样清澈,她的眼睛是碧蓝的,来自天国的,超凡出尘的。她的眼睛十分清澈但什么也不去看一眼。

她的脸活象一块久经风吹日晒的石头。

我对她说:“你在纺线啊。”

她看了我一眼,一点也不注意。

“说的是。”她说。

她所看见的只是一个男人的模样,只是一个陌生人站在她的身边。我在她的眼里是个与她无关的人,是无足轻重的。她纹丝儿不动,象山坡上的一块古老石头那样毫不含糊而又执著。她站在那里显得相当简慢然而坚定。她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在直视前方,她对其他的一切一概视而不见。她会时不时不自觉地、漫不经心地看毛线一眼。她比阳光、石头和在她头上吊着的一动不动的驴蹄草稍稍有生气一点吧。她的指头儿依然在她胸前的绒线上忙乎着。

我说,“这个办法太陈旧了。”

“你说什么?”

她用她清澈和超凡出尘得有如天国的眼睛仰望着我。不过看来她稍稍有点儿激动。她在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好比是飞鹰略略动了一下,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喜悦的光辉。这种意大利人的风采我可不熟悉啊。

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办法太陈旧了。”

“说的是——这是个老办法。”她也这样重复了一遍。但好象她说这句话只是为了让这句话切合她的天性。而我则在她说出了这句话的情况下只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现象,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只不过是她所处的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只不过分享了用嘴讲话的权力,事情的全部,其实也只不过如此而已。

她又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奇异,没有变化,她的眼睛犹如可以看见但漫不经心的天国,或者说犹如在纯洁的、无意识的、清澈的状态下开放的两朵花朵。我在她看来只不过是外部环境的一个景片。我的意义决不会比这更多。她的世界清澈,绝对,并不意识到自我。她也没有自我意识,因为除了她的宇宙她就没有意识到宇宙间还有任何事物的存在。在她的宇宙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外国先生①,只不过是一个陌路人。至于说在她的世界之外我还有我自己的世界这倒是她从来也没有想到的。而且她也从来不会在意有这类事情。

①原文为意大利语。

我们对天上的群星在想法上也是如此。人们告诉我们说,天上的星星是另外的一个个世界。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天上的星星只不过是在夜空之中或是群集或是单独存在的闪烁着的光。每当晚上我回家天上总有星星。但一旦我作为一个微观世界停止了我的存在,一旦我开始去想想宇宙,那么,天上的群星就成为另外的一个个世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就与宏观世界同在了。但宏观世界并不是我。我,作为一个微观世界,总是一件不是什么的物件儿。

所以说,世界上总存在着我们虽不了解但确实存在的某些东西。我属于有限,我的理解力也是有限度的。不论是在心灵上还是在精神上宇宙都远比我将要看见的要大得多。世界上不是我的东西总存在着。

假使我说“火星上有人居住”,那么,事情涉及火星,我这里所说的“有人居住”究竟何所指其实我是并不知道的。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只不过是那个世界并不是我的世界。我只知道存在着非我的东西。我是微观世界,但宏观世界同样也是我不是的那种事物。

关于这一点,阳光下台地上的这位老年妇女是不知道的。可她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和中心,她就是独一无二的太空,她就是太阳。她知道我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国度的一个居民。但这又怎么样!在她的身上不同样有些部分是她所从未见过并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是她永远也不可能看见的么。但纵令她从未见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依然是她自己。她从未见过的土地也是她自己的有生命的躯体共同的组成部分,她还没有获取的知识只不过是她自己还没有揭示出来的知识。不论在她的内心是否具有这样的知识反正她就是知识的本体。从最终来看,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即使是男人,是男性,这也是她自身的一部分。这个男人是她的运动着的、被分割开去的一部分,此人归根到底总是她自身,因为此人只不过是在有的时候同她分开了而已。如果世界上的每一个苹果都一剖为二,这个苹果决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本质存在于苹果身上。是一个整的苹果还是半个苹果,情况是没有区别的。

而她,这位年老的毛纺女工,她就是上面所说的苹果,她永恒,不变,即使是在她的部分性之中,也是具有整体性的。恰是这种情况使她的眼睛令人看了觉着奇异、十分清澈和没有意识。既然万物均乃其自身,她又怎么能意识到她自己?

她跟我谈一只已经死掉了的绵羊,但是,因为她讲的是一口方言,所以我听不懂她的话。我会听不懂她的话这是她从来也没有想到的。她只能认为我这个人与旁人不同,只能认为我这个人很蠢。她继续讲下去。母羊被养在房子的地底下,房子被隔出来了一部分给公羊,因为旁人常常把母山羊拉来让公山羊和母山羊配种,至于母羊是怎么死的,我就没有听明白了。

她的指头儿不断地稍稍躁动,她的指头儿在干活儿的时候完全是不由自主,活象一只蝶儿一会儿飞到这里,一会儿飞到那里。她用她的意大利话快速地喋喋不休,她盯着我的脸,因为她讲的故事使她不免有些激动。但她的脸一丝儿也不动。她的眼睛依然象天空一样坦率、开朗,始终处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可她的眼睛里有强烈的激情,她的眼睛似乎时不时在我的面前闪烁着光,好似要把我置于她的左右之下似的。

她的飞梭被一种死掉了的菊苣属植物卡住了,旋转暂停。但她并不放在心上。我弯下腰,弄断了枯枝。枯枝上有蓝色的微光。看见我弄断枯枝,她只把身上往后退了几英寸。卷线管就这么悬吊着。

她惊奇地看着我,继续往下讲她的故事。她好象就是天地万物,她好象就是世界的开始,她好象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早晨。她的眼睛就象世界的第一个早晨,她的眼睛长生不老,是没有年岁的。

毛线断了。可她似乎并不注意。她机械地捡起飞梭,卷起一段毛线,把一端接好,让卷线管又旋转起来,她一边这样干着活儿,一边用半是亲密、半是无意识的神采继续说着话儿,她跟我讲话,其对象好似就是存在于我身上的她的世界似的。

就这样,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站在这小小的一块台地上。她老了,她象早上;她坚毅,她孤独;她具有太阳的火红,她因日晒没有任何色彩。我就在她的旁边,我好象黑夜和月光的一个部分。我站在那里对着她的眼前微笑,因为我怕如果我不这样她就会无视我的存在了。

她也的确根本就没有注意我的存在。等到她把话讲完她就再也没有看我一眼,她继续去干她手上的活儿,棕色的飞梭欢快地运动。她就是这样站在那里,她属于阳光和暴风雨,她对我的注意远远不及从墙上吊下来在她头山晃动的驴蹄草。我等在她的身边,尽管我身上穿的是黑色衣服,但我却象白昼的月光,我的光辉被掩盖了,我的存在被抹杀,我等于并不存在。

我问:“纺这么多需要多长时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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