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上岸,你一走下搭在船上的跳板,情况马上就开始出现了。突然间,你的心就会迷迷糊糊,往下一沉。这不是恐惧猛地向你发起攻击。这样说根本不对。这好象是生命的推动力失去了力量,这好象是一颗心模模糊糊地掉了下来。你慢慢吞吞地走过十分仁慈的警察和不会令人生厌的护照检验官员的身边,你走过乱成一团但相当愚蠢的海关(假使有走私犯偷偷带进两双假丝袜我们是不会当真认为会出问题的),我们进入死气沉沉但并不令人生厌的车厢,我们同那些死样活气但完全不令人生厌的乘客们坐在了一起,我们从一个可爱的、不令人生厌的侍者手里接过不令人生厌的一杯茶,我们坐在车厢里奔跑如飞,我们穿过小小的、死气沉沉的但却美好和并不令人生厌的乡间,就这样直到我们在宽敞但却丝毫也不会使人感到兴奋的维多利亚车站,我们下车,一个不令人生厌的搬运工把我们送进一辆并不令人生厌的出租汽车,我们在出租汽车里驶过拥挤不堪但奇异地令人感到沉闷的伦敦一条条街道,最后抵达一处舒适的、奇异得令人感到沉闷的、毫无生气的地方,我们呢,就要在这样一个地方停留下来。在国外生活了若干年之后,在你乍到伦敦开始的半个小时里,你的确会产生悲哀突然向你袭击的感触。那种奇异的、灰色的、不可思议的、几近死亡的沉闷简直是无所不在。当然,你的这种感触过了一阵可能会烟消云散,你会承认这样说颇有夸大之嫌。你会重新进入伦敦的旋律之中,你会想,伦敦这个地方是并不沉闷的。可往后你仍然会随时(不论是睡着了也好,还是醒来了也好)受到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触的困扰:死气沉沉!死气沉沉!伦敦的生活简直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巨大综合体!我这个人真死气沉沉!我这个人马上就会毫无生气!我的精神将迟钝不堪!在伦敦的一片死气沉沉之中,我的生活将变得完全失去生气的。

你初到伦敦,这个梦魇就会经常向你袭来。当然,假使你能再呆一段时间这种情况就会得到克服,你会发现伦敦和巴黎罗马、纽约一样是富于刺激的。但天气对我来说简直是对头。我不能多呆一个时期。在动身离去的那个早上,我用我苦闷、惊奇的目光从出租汽车里向外凝视着沉闷得出奇的伦敦,在凝视中我产生了某种死亡感,只有在我在联营列车里找到一个座位坐下而且听见了一片再见声(再见!再见!能说声再见真得感谢上帝!)的时候,希望和生命才重新返回了。

对一个人的故乡会产生这种类似的感觉这的确可怕。但我这个人却是一个例外的情况或者说至少是一个有夸张之嫌的人吧,对此,我倒也确信不疑。但是,在我看来,我的大多数同胞脸上的表情却都很苦闷和有那么一点儿凄怆。这是空虚、茫然的一种体现:太沉闷了!总是这样地极其沉闷!我的生活啊,真是何等地死气沉沉!

当然,英国是世界上最舒适的一个国家,它不仅舒适、舒适而且美好。这里的人个个都很美好,每一个人都生活得相当舒适。从整体上来看,在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英国人的确堪称最为美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为旁人着想,都会为每一个人把每一件事都弄得十分妥贴和安适,所以,你是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加以抵制的。但正是这种安适和这种美好最终至少变成为一场梦魇。这好似整个空气充满了氯仿或者另外一种弥漫性的麻醉剂从而使样样事情都变得安适和美好,使样样事情都被磨去了棱角(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你眼下安适和美好的麻醉剂,那你的生命力就会开始走下坡路。也许这里所指的并不是你肉体上的生命力而是另外一种什么东西,也许这里所指的是你个人生命炽烈的火焰吧。可英国之所以能这样承受得住自由和个性恰恰是因为在这里生命的个性火焰并不鲜明和炽烈。这里只有中温,这里十分安全。你如果伸手去摸摸它,它是不会烧疼你的指头儿的。美好、安全、舒适,这就是全部的理想。然而,在安逸的下面埋藏着的是剧痛的不安逸,其情况可以说跟一个瘾君子是毫无二致的。

不过从前的情况却并非如此。二十年以前的伦敦在我的心目中全是刺激、刺激、刺激,它是冒险行为硕大无朋和喧嚣不已的中心。它不仅仅是世界的中心而且是世界富于生命力的冒险行为的中心。夜晚的河岸、银行、查灵纪念碑和清晨的海德公园该有多奇妙呀!

说得对,我现在又老了二十岁了。不过我却并没有失去我的冒险意识。现在在我看来伦敦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它原有的冒险性。交通真拥挤呀!这么多车辆行人原本应当是去别的地方,原本应当是去从事冒险活动的。可现在的车辆行人却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现在只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在地上滚动,它什么地方也不去,它仅仅是在死气沉沉地、十分笨重地不停地走。“公共汽车”抵达终点没有冒险。公共汽车只会陷入沉闷的惰性状态,然后又死样活气地重新开头。过去伦敦的行人车辆会在一片喧嚣声中象一只巨大的海贝用低沉的声音讲述一个令人兴奋但却只能令人部分理解的故事一样讲述人类在生活的海洋上从事冒险的奥秘故事。可现在伦敦的车辆行人却好似远处声音单调的大炮在声音单调地摧毁什么东西:在摧毁整个地球,在摧毁整个生活,在使一切东西归于死亡,就这样,伦敦的行人车辆在一片隆隆声中,隆隆隆地响着。

在伦敦这个地方你又能干些什么呢?至于我,我在这里既然没有工作可干,就只好四处闲逛,只好怀着凄凉的惊异凝视着永无休止的沉闷景象。再不然,我就跟我的朋友们共进午餐和晚餐,在一块儿说说话儿。我现在内心对伦敦的最大恐惧是我对这种谈话的恐惧。我这一生的大多数日子是在国外度过的,我说的话很少,有时候虽然也会喋喋不休一阵子,然而会又归于沉默。然而,在伦敦,我却会觉着我好似一只蛛网把他人绊住了的蜘蛛,我好似老被人弄得不得不开口,它好似就应当毫无目的地织呀,织呀,织呀。但它这并不是织它自己的网——它织网,也并不是基于它自己的理由。

不论是在吃午饭,吃晚饭或是在喝茶的时候,这就是在伦敦的生活。我不想跟人交谈。我没有跟人交谈的意愿。可我却被旁人弄得不得不开口,而且交谈是没有休止的。旁的人也老在谈话,而且也永远没有休止的时候。这种谈话没有休止,这种谈话令人陶醉。我们并不跳舞和唱歌,于是,交谈就成为我们唯一的赏心乐事。可这有何益呢。这跟俄罗斯人过去的情形一样糟糕:他们过去就是一股劲地为谈话而谈话,从来也不想通过行动得出一个结果来。那是彻头彻尾地从不行动而只是谈话的风暴。在我的心目中伦敦的情况亦复如此。凄惨的无益感在凄惨的死亡感中更为深化,因此,离开这个地方就是唯一可以做的一件事情啊。

写于1928年。同年9月3日刊载于《晚间新闻》。1930年收入《文章类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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