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扔掉我手中的石头,在雪松下找到一根很好的树枝。在炎热之中,隆隆的雷声和闪电在直射的阳光下聚积,天上没有一片云,这使人周身都感到不自在。

让它继续留在附近我简直不能忍受。我悄没声儿地走到它的身边,突然用树枝狠狠地给了它一下,大叫一声“回去!”它飞快地转过身子,树枝的末梢打中了它疼痛的鼻子,它汪汪汪地厉声喊叫,象一条狐狸,闪电一般地往下面跑去,跑得无影无踪。我站在地里感到难过,因为我在无意之中却打中它疼痛的鼻子。

但是,它已经跑得见不着影子。

紧接着,现在这轮月儿又到了眼前,夜色又一次是清澈的了。但间或间有雷阵雨,沟渠里清清的水往地里奔流着。夜色虽然是这样清澈,但却并不象六月里最后那几天那样,带有令人感到可怖的色调,并不具有令人感到可怖的皎洁和象一面镜子那样光亮夺目了。

我们单独住在农场里。太太在就寝以前往清澈的夜色中走去。溪水恰似一根银色的带子往地里流淌,溪水淌到地里就呈直线,那是我开的灌溉渠。房前的松树在地上投下一抹黑黑的影儿。山坡往下一直延伸到栅栏的前方,这山坡真富于野性,显得多么生机勃勃啊。

“快来看!”她兴奋地说。“一头大豪猪正在沟里喝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一头熊呢。”

等我走到房子外面,它已经走了。但是,在草丛和就要开花的野向阳花丛中,在月色下,我看见了它身上灰色的光环,那光环很象灰色的、生机勃勃的灌木丛,我看见它在远方的地里,在月光的极度清晖之下,我看见它在移动着啊。

我们跨过栅栏尾随着它,很快,就赶上了它。它迟缓地走动着,白色的匙状尾布满豪刺,它的尾巴好象是它的头并且正在引导它向后行进。它身上很长很长的毛发生长在豪刺的上面,这些毛发在灰暗的月光下抖动,很象一丛灌木。

我又一次因为看见它而心里感到不舒服。

“干掉它怎么样?”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厌恶的情绪对我说:

“行啊!”

我回到屋子里去取了一支口径为22毫米的小步枪。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射杀过任何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我并没有这种要求。我总觉得枪炮令人反感,是凶恶的,卑劣的。我过去固然也曾经不无困难地朝目标放过一两枪,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也悔恨。旁人如果要放枪那就让他去放。至于我自己,就我个人来说,即使仅仅是试一试,我也会产生反感的。

但是,在一个人的灵魂里往往会有某种东西慢慢地变为铁石。这时候我知道:在我灵魂的深处,某种东西也已经变硬了。我找到了那支枪,我用我颤抖得厉害的双手给它装上子弹,我扳转枪机,跟在豪猪的后面。它还在草地上缓慢地移动。我距它越来越近,我向它瞄准。

扳机出了故障。我从我的口袋里找到了安全销,我给小小的扳机一记重压,扳机的故障随之消除。我们继续跟在豪猪的后面。它继续在朝向林间缓慢地走去。我闪过一旁,静悄悄地站在它的旁边,在暗暗的、皎洁的月色下,向它射击。不过我象往常一样瞄准瞄得偏高。它转过身子,往它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又让子弹上膛,继续跟在它的后面往前走。这一次我射中了它圆滚滚的背部的隆起处,命中灰色的、亮光闪闪的光环的下方。它好象绊了一跤,隐藏着的鼻子触及了地面。它挣扎了几步,然后象刺猬似的,低下了它的脑袋。

“它还没有死!啊,再给它一枪!”

太太在这样喊叫。

我开枪,但子弹没有了。

我赶忙跑过去取一根雪松枝。豪猪静静地躺在地上,那光环,也随之倒在地上。它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蠕动它的身子。我把它的身躯翻过来,在它的鼻子(因为太暗了,也许是在我的感觉中鼻子应当在的地方吧)上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打。这项任务完成,它归于死亡了。

月色下,我俯瞰平生第一个被我射杀的动物。

“这是不是有些卑劣呢?”我大声问,心里充满了怀疑。

太太又一次表现得迟疑不决,但继而说了声“不!”声音充满了痛苦。

我认为她的话正确。象豪猪这样的东西如果给谁带来了麻烦,那是应当用枪来把它打死的。

一个人应当能开枪。我,也就是我自己,应当能开枪,应当有本事射杀。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因为我这个人素来宁肯围着我的豪猪转来转去也不情愿打死它的。

可现在我却明白围着它走来走去是不可取的。你应当有杀掉什么东西的狠心肠。

我把它埋在一个土墙洞里。但是,某种动物却扒开土墙洞把它吃进了肚里。两天以后,地上堆的尽是豪刺和骨头,而且简直是遍地都是,还有豪猪两只爪的骨骼架子。

这头公豪猪(由于腹部有乳房,也许是一头母豪猪吧)唯一象样的东西是它的双足。它的这两只脚很象两只灵巧的、长长的、黑色的手——很象两只爪子似的手。为什么雪地上豪猪的足迹很象小孩子在上面走过以后留下的足迹呢,这就是来由吧。

这也就是说,这头公豪猪没有了影儿,或者说,这头母豪猪已经不见踪影。但是,在西边的树林里一定还有一个动物,它个头儿更大,看起来毛色更黑。这个东西也记经被人开枪打死。这是农场业务范围的一个组成部分。即使是象这样一个已经半撂荒的小农场,这也是它份内要干的事啊。

一个人不论在什么地方立下足来,他就一定要为他的地位,为摆脱比较低的生活层次而进行斗争。食,这是生存的基础。即便是一个最讲究田园风味的农人,为了食,也得进行斗争。你种植,你为了保卫正在成熟的作物,你得备有枪支。食,食,人与动物世界和植物世界的关系多么奇特!这个问题何等重要!为此而不断在进行的斗争又多么激烈啊!你给兔子剥皮,你把它的内脏掏出来,情况也是如此。在这个过程中你会认识到相对来说这个动物很大的组成部分是肠子,你会认识到它的很大的一个组成部分是食物的消化机构,是为了生存而消化其他有机物的一种装置。

你观察观察旷野里的马吧。看,它们一个个把鼻子凑得挨近地面,它们一个个啃—啃—啃着牧草,它们神情专注地在草场上走来走去,它们连鼻子也不抬一下地啃,啃,啃,它们在啃掉苜蓿草和蒲公英的嫩芽的时候是那样鲁莽灭裂,那样无情无义,那样不知疲倦,那样坚持不懈,你在观察它们的时候你的整个生命都会暂停。你会猛然之间又一次意识到:世界上的一切生物都在吞噬,而且是必须吞噬生命的较低形式的。

苏珊摇摇摆摆,在旷野里走来走去,它象刈草一样把一颗颗向阳花的顶部加以剪灭。向阳花在往下落,落到它黑色的喉头下面去了。我给它挤奶,它呢,它以奶牛所特有的那种忘情和冷漠站在那儿,它咀嚼着反刍的食物,它的下颔在安详地蠕动,它用它暗蓝色的眼睛环顾着四周。猛可之间,我闻见它呼出的气息带有春黄菊属植物的气味,这使我意识到它反刍的食物正是向阳花。向阳花!向阳花将变为它身上亮光闪闪的黑色的皮子,向阳花将化为它的奶里的稠稠的奶油!

一群小鸡如果看见一个黑色的大甲虫(墨西哥人管它叫陀螺)在地上慢慢地移动,它们会猛然向它猛冲。如果这个甲虫在地上停留,褐色的母鸡会马上跑过去用嘴把它叼住。这个大甲虫本来有两三英寸长,然而,转眼之间,它就进入了鸡的嗉囊。它消失得没有影子了!

再说蒂姆茜,也就是那只猫,当它对花栗鼠进行侦察的时候,它总是蹲伏着,它总会表现出另一种形态的忘情、柔和和安详。花栗鼠跑来偷吃装在鸡食钵儿里的奶。两只花栗鼠在钵儿的旁边相遇。花栗鼠是松鼠似的小动物,从背上往下到腹部的毛色是条状的。两只花栗鼠一前一后坐下来,它们抬起它们喜欢多事的鼻,它们弓起它们的背。然后,它们把它们小巧的两手放在对方的肩上,它们用脚站立,它们相互盯着对方的脸细细察看,最后它们还把各自的小鼻子同对方凑到了一块儿,好象是某种形态的亲嘴的样子。

但蒂姆茜对此不能忍受。它身上黄白两色的毛色在眼前一闪,柔和地向花栗鼠所在的地上跳去。花栗鼠以它们特有的跳跃方式跳往木材堆,蒂姆茜又轻柔地、高高地往旁边向空中飕地一跃。它的白似雪花的脚爪扑向其中的一只花栗鼠。它看了看花栗鼠。花栗鼠蠕动着。它迅速而又胜利地将它漂亮的、小小的白脚爪放在花栗鼠的身上,两腿伸得直直的,背弓得弯弯的,它神情专注,表情十分奇特,注视着它的捕获物。花栗鼠一动不动。蒂姆茜温柔极了,把花栗鼠纳入口中。花栗鼠在它的口中摆动,很象一件女式披肩。蒂姆茜的动作傲气十足,神气活现,它往房子走去,它的雪白的四只小脚爪几乎与大地根本没有发生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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