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毗斯迦山是古代巴勒斯坦的一个山名,位置在今约旦境内,位于死海的东北方。根据《旧约·出埃及记》,传说中古代犹太人的领袖摩西率领当时在埃及为奴的犹太人返回上帝答应赐给犹太人始祖亚伯拉罕的土地迦南,就是在此山对迦南眺望的。但摩西至其率领的犹太人在西奈半岛飘流了约四十年未能进入迦南,所以迦南有“福地”、“天国”和“希望之乡”之称。

有时候你会突然间停下来对自己提这样一个问题:“我现在正在忙的事究竟有什么目的?”你写小说,写故事,写论文,可你写着写着会突然问:“活见鬼,我这算忙些什么哟?”

问得对,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哟?

是为了人类?

呸!什么人呀,人性呀,人道主义呀,等等,这些词儿叫人一听起来就简直作呕。假使说人们干工作的目的正是为了人类,那我会连小指头也不想抬一抬,更何况写什么故事哟。

那么,是不是为了圣灵?

说得好!——可圣灵又是何所指?我们还是放小心一些吧。那么,我们的意思是不是说圣灵是唯一的、绝对的神明但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却都有他身上的那么一小点儿?或者是不是可以这样来进一步加以表述:他是一个广大无堤的灵魂或者说精神而我们每一个个人却都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碎片,我们每一个个人在接近他的时候都想从他的身边奋力离开,因为我们每一个个人都想逃避他自身所具有的残缺性那相当钝的刀刃,因为我们每一个个人都想重新体验一下完整这样一种感觉?

完整感!那么,你写书是不是为了给你的同胞一种完整感:首先,是与所有人结成一体的一体感;其次,是与一切事物结成一体的一体感;第三,是与我们的宇宙结成一体的一体感;最后,是与广大无垠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地万物结成一体的一体感?事情是不是就是这样?是不是我们的成就和内心的宁静就取决于这儿?

不管怎么说反正能够这样就是一项伟大的成就。这一直是伟人的奋斗目标。比如说,这就是惠特曼当年为之奋斗的目标。

伟大的人物都谢世了,所以现在这成了小人物们的奋斗目标。托马斯·哈代是最后的一位伟人,他就为我们敲起了我们一体的钟声。他实际上等于是在说:你一旦达到了与一体认同这样一种崇高的境界,那么,不管这里所说的一体指的是一位圣灵,是一位超灵,是一个上帝,或是一位随便你喜欢称之为什么的东西,那你就会发现这个上帝,这个一体,这个宇宙精神绝对不会是人,绝对不会具有人的感情,绝对不会对人加以关心,而且,正象我们常常听见人讲的那样,它只能是一个庞大的、冷酷无情的怪物。它只不过是一部机器而已①。只要你一具有这种一体感和整体感,那你就会变得冷酷无情,就会变得失去人性,就会变成机器,就会穷凶恶极。世界上最严重的错误观念,就是关于圣灵的无限性了。

①在哈代(1840—1928)看来,对宇宙起支配作用的是一种不辨善恶、没有知觉、冷酷无情的“内在意志”。“内在意志”如果冲动,就只会造成灾难。

惠特曼也真的敲起过与此相同的钟声(不过我并不期望谁会同意我这种看法)。

整体感也就是最可怕的失落感。伟人们对这种看法早就已经有了定论。但是,小人物们由于不敢张扬得过份,只管得着自己,对此未加注意,所以还在那儿满有情感地把这种钟当当当当地敲打着。

对下面所说的这种情况我们可能并不怀疑:对我们来说,一切关于兄弟般的关系,关于普遍的爱,关于牺牲,等等,总之,一切关于这些方面的高谈阔论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装出来的富于感情色彩的姿态。我们爬上毗斯迦山之巅,我们从山上俯瞰,但我们看见的却是人类的坟地。渺小的人物从来也不可能登上山巅,他们小心翼翼,他们从来也不敢一试身手,因为爬上山顶要流很多汗水,因为爬上山顶会挫伤他们的自尊心,于是,他们就坐在山下,他们依然在抽抽噎噎,他们依然在从无到有地制造着从毗斯迦山往远处眺望所看到的景象。但是,严格说来这一切都已成既往。好戏已经收场。

当然,小人物写东西是视其成功的程度以值多少文一个字或多少钱一行为标准的。大家大约会说我写东西的情况也同样如此吧。是的,我的确需要我应得的几文钱,我当然是一个夏洛克。但是,如果我搞写作是为了几文钱那我写出来的东西就会完全不是现在这样,我一定会“成功”得多的。

那么,一个人搞写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总应当是出自几分责任感吧。

首先,这大约是出自一种冒险意识。人生没有冒险是没有乐趣的。

精神上一致这一毗斯迦山之巅俯瞰着产业主义没有希望的卑劣渺小,俯瞰着这一人类希望的一大片坟地。而这也就是我们的希望之乡。“好时候要来了,孩子们,好时候要来了。”

我们也已经敲起了钟声,喏,那不就在这儿么。

那么,我们会不会匆匆忙忙地赶下毗斯迦山并严守秘密?

不过,可别多话呀!

但这正是我们的先锋们正在英勇无匹地干着的事业。而我们却都象小孩子一样,总喜欢模仿旁人,总喜欢唱主日学校的圣歌。

通过重重艰难险阻,他们爬上通往天堂的陡坡:

啊,上帝,请给我们恩惠,让我们又下到人间来。

这就是小人物们最庄严肃穆的圣歌。但是,走下一个高度却常常比爬上一个高度更加困难。这是一种困难的险境。不论是上还是下毗斯迦山我们都会在悬岩峭壁吓得直打哆嗦。

这里所说的毗斯迦山是一体的毗斯迦山,这里所说的一体是人类的一体,也就是精神上的同一。

赶快,孩子们,我们还是好好想一想吧。毗斯迦山是虚幻的存在,希望之乡就是匹兹堡,少数的选民①其实何止亿万,迦南可有那么一股石油的味儿。如果我们非得这么干不可那就折断我们的脖子,不过还是让我们下山去,还是让我们细细地对另外的地平线加以了解。我们那样做虽然很象一个走错了路的小妞,可我们还满以为我们所走的路正确。

这是一场冒险。现在世界上仅仅还存留着一样东西,那就是冒险的意识。我们有些先人应当被我们诅咒,因为他们已经把该说的话为我们说尽。有些现代人也应当被我们诅咒,因为他们已经把应当做的事帮我们做绝。飞机下降并在埃佛勒斯峰②之巅,在天涯海角以及整个北极象母鸡生蛋似地往下扔空空的罐头盒,至于说拖拉机在神圣的撒哈拉大沙漠和阿拉伯佩特拉埃的突出地带摇摇晃晃地开来开去并在每一个营房似的居民点同样象母鸡生蛋似地扔下许多罐头,也就是扔下我们文明的臭鸡蛋,那就更加不用说了。

不过,反正是他们这些人有本事掌管我们这个圆滚滚的地球。不管怎么说,地球也是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连天空他们这些人也能够掌握,天空也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的。从天文学上看,月亮只不过是蛋窝里一枚冷冰冰的卵形物。啊嗬,我们这个世界简直令人不知所以啊!

①“上帝的选民”本来是指犹太人而言。

②珠穆朗玛峰。

这种情形就是我们已知的世界,一个只有一个天神的世界。这也就是我们的人类世界!但我可要脱离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人类,至高无上的人类。这对我们来说,可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说到我们称之为人性的这样一种东西,我有的简直足够。

足够是一件好事情,好得犹如一场享受似的。

在我内心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恶魔——不过这也许是一个很大的恶魔——这恶魔一直在对我所具有的一切一体感说,“够了!够了!”“再见,跟我所有的伟大处说一声长期再见。”简单说,你们这些学舌的鹦鹉们,别老这么蹲在这儿,你们还是睁开眼睛来好好看一看,看这一座你一直蹲在上面的由鸟粪堆成的山究竟为何物吧。

你是不是人?你要不要我同你为此而保持一致?还是让我递给你一卷卫生纸吧。

我从毗斯迦山之巅俯瞰这些年安安稳稳地存在于迦南的全人类的一体性之后我承认,我自己已经失去人性了。

在迦南的乐土上,金黄色的玉米在美滋滋地摇摆着。

从工厂吐出来的浓烟东摇西摆,越升越高。在工厂甜蜜蜜的浓烟里我对谁爱谁根本不放在心上,对生下来的是一些什么样的新生儿也毫不在意。从整体上来看,这一切景象对于存在于我身上的人类精神来说是承受不了的,这使我的人性丧失。我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情形:在我的身上已经完全失去了同情之心。自上而下俯瞰人类的一体性是我的人类的肠胃所承受不了的,于是,我把它呕吐了出来了。

这一来,就还留下一个恶魔,这恶魔说:哈哈!这么说你倒征服了地球,老兄,你是不是已经征服了地球?你还是给我把苦果子吞下去吧。

布丁的存在其证据在于吃下布丁,征服的证据在于把吃下去的东西消化完毕。人是驼鸟。但是,即使是驼鸟在囫囵吞枣似地吞食一只蜷缩起来的刺猬的时候也得三思。地球的被征服恰似一只已经蜷缩起来呈球状的刺猬的被征服。狗呢,却只能用脚爪子来让刺猬打滚儿哟。

但问题不在这里。至少,对于每一个接受人性有其严重的卑劣的一面这样一种观点的人来说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对我们来说是:下一步得怎么办才好哟?

“啊,漂亮的航船,你的白帆已经系上,你要驶往何方呀?”

把白帆给她卸下,在内部给她装上用石油作燃料的机器。这就是她要去的去处,啊,诗人啊!

当你再一次来到毗斯迦山山脚的时候,你究竟是置身于什么地方呢?你用疼痛的臀部坐在地上,你会这样喃喃自语:

“什么一体或同一,完全是一派胡言。在你以杀鸡取卵的方法把一体或同一这一概念弄出来,或者说创造发明出来以前,世界上并不存在整体性或一体性。这使千百万小人物去忙着把普遍精神之蛋生下来,但这却是变质了的摊鸡蛋,这会使我们的鼻孔闻到一股臭味。可这千百万小人物却偏偏要弄巧成拙,他们偏偏想生下一体这一人间之蛋。但这些生下来的蛋里面全是坏的,而且,对于这些变质发臭的摊鸡蛋,他们又没有正视的勇气和能力。这真是太糟糕了啊!

你看,应当怎么办才行呢?

啊嗬!你的乱七八糟的龙骨已经露了出来,破烂不堪的小小的船儿,你要驶向何方呀?

我们已经过了急流和险滩,而那些从漩涡里出来的人却会感到绝大多数具有人的属性的事物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

整个人类!如果按照他们父亲对这一概念的理解,对他们来说,这一概念的含义是极其不同的。

至高无上的人类!这是一个恶魔,这个恶魔对于同一或完美一无所知。至高无上的人类!这是一个恶魔,这个恶魔对于那个以其本身的完美来创造天地万物的第一造物主是毫无所恶的。至高无上的人类!这实际是一个人,这个人心里完全清楚:所有的造物实际上同一些占有一定空间的大魔鬼很相象,这种恶魔在生活的脉冲中具有双重欲望,一个欲望是将自己交付创造,另一个欲望则是后退,使自己归于死亡。

伟大的不可理解的恶魔之子,至高无上的人类!由第一个冒险者产生出来的冒险者,至高无上的人类!有一颗火热的心,希望臻于美,臻于协调,臻于完美的父亲的孩子,至高无上的人类!为了使任何一种事物都不可能超越粗犷的、具有魔鬼属性的狂热而斗争,具有狂热的心的魔鬼父亲的孩子,至高无上的人类!

太初的恶魔在混沌之中转得发晕,这恶魔永远既希望又不希望超越现状。这恶魔好似一只展开双翅要超越自己的小鸟。这恶魔又很象一条蛇,它卷起它的身子,要对一切可能超越它的东西进行攻击。第一个欲望之鸟应当迅速地展翅高飞;要不,如果对一样事物,亦即对现状存在着任何一种超越,那么,这只鸟儿就应当伸出它的爪子,对这条蛇进行还击才好。

这是永久的欢乐,这是永久的痛苦,但超乎一切的是,这是永无休止的战斗历程。这是因为:整个宇宙都具有生命力,整个宇宙都是在这同一的斗争,同一的欢乐和同一的苦恼中旋转的。硕大无朋的生命的魔鬼使自己养成了种种习性,而且,除非它是生活在白热化的欲望与狂热的支配之下,它已经养成的种种习性是永远也不会去打破的。这种种习性就是我们这个合乎科学的宇宙的种种法则。但是,一切物理学上的、力学上的、动力学上的、静力学上的法则都只不过是广大无边的、活生生的和无限的某些既定的习性,而问题只要一涉及伟大的极端,这些法则就都是可以打破,都是可以被取代的。

至高无上的人类!这就是这个恶魔的孩子。至高无上的人类!愿意与不愿意并存。至高无上的人类!有给予也有获取。至高无上的人类!有热也有冷。至高无上的人类!爱与不爱这两者全有。至高无上的人类!这是富有冒险精神的造物啊。

我们慢慢地自上而下来到毗斯迦山山下阴暗的一边,或者,我们跌了一个屁股蹲儿。至高无上的人类!但其含义呢,对我们来说,其含义已经是有别于往昔的。

情况会是这样,但其条件是,假使说我们都是青年,情况才是如此的。老年人和年纪比较大的人将用他们肥胖的臀部相当吃力地坐在毗斯迦山某几处裂缝里,他们会一股劲儿地唠叨,尽讲些什么“一切都是为了爱,而且这个世界是有保证的。”至于那些还具有冒险精神的年轻人,那么,当他们从很高的地方往下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滑到几乎是无底的深坑,当他们裤子的后档已经磨破,当他们已经改变了主意之后,他们就会起来。他们将改变想法,他们将把他们的裤子换过。智慧有时候会存在于痛苦的深处,新换上的长裤将再也不会是灰的、黑的、蓝的,不会是没有鲜艳的颜色的。

年轻人在跟同一性和中性打过交道之后将改变主意和更换长裤。即使是鹳鸟也会在桔树枝上沉思,就连勇敢的鸭子也会用它们的红脚趾往后划水。年轻人自然是敢于冒险的。

还是让我们从毗斯迦山山脚这一尽是灰烬的地洞里爬出来吧。宇宙终归并非一部机器。宇宙有生命力和反冲力。尽管事实上人类用他们的智慧已经发现了我们这个古老地球的某些习性并因此而被骗落入了陷阱;尽管事实上人类已经让各种伟大的力量落入了圈套,尽管各种伟大的力量都在按照人类的意旨象陷入陷阱里的蠢驴一样在转来转去,然而,老恶魔却并没有陷入罗网。我们并没有在趁它打盹儿的时候发现它有什么疏忽的地方。不久它就将露出它的牙朝我们这个方向袭来。它将变成一条蟒蛇,盘绕,盘绕,令人苦恼地盘绕,直到我们被盘得完全完蛋。然后,它就会把我们马上吞噬掉了。

让我们还是从这一险恶的圈圈儿里脱身。让我们穿上崭新的长裤,让我们让旁人看起来全明白我们是有头脑的、对事情经过沉思并下决心要迁往他乡的鸟儿。还是让我们宣称我们的双腿并不是铁灰色的机器部件而是有生命的、有弹性的人体的组成部分,我们身上的这一组成部分对我们从毗斯迦山蜿蜿蜒蜒地向山下滑行臀部受了些什么伤和什么惩罚十分明白,所以将再也不会受骗上当,去攀登什么整体与一派胡言的伟大山峰,去干这一类机械的工作了啊。

写于1924年。1936年收入《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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