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午餐时间来打扰你们。”辛森说。

“喂,艾迪!”农夫说,采用旧的称呼,但是音调冷淡。

“你好啊。”

然后他们握了握手。

“吃点吗?”他邀请年轻的客人,但想当然地认为他的邀请会被拒绝。他认定辛森很讲究饮食,不会吃这粗茶淡饭。年轻人对这种邀请有些畏缩。

“你吃了饭没有?”做女儿的问道。

“没有。”辛森答道,“太早了。我要在一点半回去。”

“你叫它午餐,对不?”大儿子问,讥讽着他。他曾经是辛森的密友。

“等我们吃完了,我们给艾迪弄点东西吃。”母亲在表示反对,这是位病弱的妇人。

“别——别麻烦了。我不想给你们添任何麻烦。”辛森说。

“你在新鲜空气和美景中就可以活命。”小儿子,一位19岁的小伙子大笑着说。

辛森绕过这些房子,走进屋子后面的果园里。那里有沿着树篱栽种的水仙,它们像停在栖木上的黄羽毛竖起的小鸟一样摇荡着。他非常爱这地方。这里山峦绵延起伏,熊皮似的树林覆盖在它们巨大的脊背上,小小的红红的农舍便如胸针紧扣在它们的外衣上;溪谷里的水蓝蓝的,浅浅的。还有光秃秃的家庭牧场,几乎听不见的无数只鸟儿欢唱的声音。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会梦见这个地方,都会体味到太阳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感觉,或者在冬日看见漫天的小雪片的欢愉,或者嗅到春天来临的气息。

希尔达长得很有女人味儿。她一在场他就觉得紧张不自在。她跟他一样都是29岁,但她看上去要比他大得多。他在她身边感觉自己很傻,几乎不具真实感。当他正在一枝低垂的树枝前弹弄着要脱落的李花时,她静静地来到后门,抖抖桌布。家禽在稻草堆边追逐,鸟儿们在林间欢快地跳跃着。她的黑发束在一起盘在头上像顶王冠。她的举止很有条理,叠桌布时,眺望着群山。

没多久,辛森回到了屋内。她已经准备好了鸡蛋、乳酪、煨过的奶油醋栗。

“既然你今晚要吃饭,”她说,“我只给你一份分量很轻的午餐。”

“太好了,”他说,“你仍旧保持着质朴宜人的作风。”

他们仍在刺痛对方。

他在她面前不自在。她简短果断的话语,她疏远的举止,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他再一次钦羡地看着她黑色的眉毛和眼睫毛。他们的眼睛对视着。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的一瞥里,他看见了眼泪和一道奇异的光亮。在这一切后面,他看见了她对自己平静的接受和对他的胜利。

他感到自己在退缩,尽量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她把他送进起居室,自己去洗盘子。这间长长的低矮的房间是用教堂拍卖品重新装饰起来的:套着陈旧的紫红色梭纹布的椅子,一张椭圆形的磨得锃亮的胡桃木桌子,还有一架钢琴,尽管陈旧但很漂亮。虽然有些陌生,他还是对这些很满意。打开高高的嵌在厚墙里的小橱柜,他发现里面装满了他的书,他用过的课本,还有他送给她的很多册诗文,有英语的、德语的。黄水仙在白色窗户下面照耀着房间,他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光辉。古老的魅力又一次迷惑住了他。墙上他年轻时画的水彩画再也不会使他得意洋洋;他记起12年前那么热烈地试着为她作画的情景。

她进来了,边揩着盘子。他又一次看见她核仁般光润白嫩的胳膊。

“这儿真是太好了。”他说,接着两人对视着。

“你喜欢吗?”她问道。这是一种熟悉的低沉沙哑的亲密语气,令他热血沸腾,灵魂仿佛得到了解救。

“嗯。”他点点头,像当年的小男孩一样对她微笑着。她低下了头。

“这是伯爵夫人的椅子。”她低声说,“我在垫子中发现了她的剪刀。”

“是吗?在哪儿?”

她动作轻快地马上拿来了针线盒,两人一起仔细查看这把旧剪刀。

“逝去红颜歌几多!”当他手指套进这把伯爵夫人剪刀的圆环时念了句诗,并笑了起来。

“我早知道你能用它。”她肯定地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剪刀,她的意思是他的手指刚好套住这把剪刀的小环。

“这大概是为我准备的。”他笑着说,把剪刀放在一边。她脸朝着窗户,他注意到她姣好细嫩的面颊和上唇,她柔软白皙的脖子像花儿一般,她的前臂如同新漂白的果仁一般光亮。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对他而言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并不认识她,现在他可以客观地看待她了。

“我们出去走一会,好吗?”她问。

“好的!”他爽快地答道,但心里却很害怕。这种心理一直困扰着他,令他窘惑,没法兴奋起来。他害怕所看见的一切。她跟以前一样有着同样的举止,同样的声调,但却不是他认识的她。他非常清楚她是什么样子,但逐渐地意识到她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人,而且永远会是这样。

她头上根本没戴头巾,只是解下围裙道:“我们到森林里去。”经过果园时,她指给他看一棵苹果树上的蓝山雀巢,还有树篱里的山鹬窝。他对她口气中的肯定带着生硬、仿佛躲藏在谦卑之下的傲慢感到相当惊讶。

“看这些苹果芽。”她说,于是他才发觉低垂的树枝间无数的绯红色的小球。她转头看着他的脸,眼神冷淡下来。她慢慢减少对他的注意力了。终于他在认真看着她。这是他过去最怕,而从心灵上说又是最渴望的事情。现在他看她如同她看他那样。他不会爱她了,他将明白,他从来不曾爱过她。

幻想破灭了。他们成了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但他会公平对待她的,——她会从他那里得到应得的东西。

她美丽动人,就像他从未认识过她一样。她把鸟巢指给他看:一株低矮灌木上的一个雌鹪鹩巢。

“看这巧妇鸟窝!”她大声叫道。

听到她说方言,他感到很惊异。她小心翼翼躲开树刺挨近窝边,手指伸进巢里。

“有5个!”她说道,“多小的东西。”

她指给他看一大堆鸟巢,有知更鸟的、苍头燕雀的、红雀的、黄胸鹀的,还有水边的鹡鸰鸟巢。

“要是我们下去,靠近湖边,我会指给你看那些翠鸟的……”

“在这些小冷杉树里,”她说,“差不多每个树枝每根枝丫都有画眉巢或者乌鸦巢。我头一次看到这些,就觉得自己不能往树林里钻。它就像一座鸟的都市。清晨,听到鸟的鸣叫,我就想起了喧闹的嘈杂的早市。我很怕走进我自己的树林。”

她在使用他们两人创造的语言。现在,这语言只归她使用了,他已经不用了。她没有理会到他的沉默,但是总带着优越感让他看她的树林。他们走上一条湿软的小径,那里开放着一片勿忘我花,她说道:“这里的鸟我们都认识,但花却有很多叫不出名字。”这对他有一半的吸引力,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的名称。

她轻盈飘逸地穿过小道,朝酣睡在阳光下的开阔田野走去。

“你知道,我也有个情人。”她自信而又不知不觉地用亲密的口气说道。

这振奋了他跟她斗嘴的情绪。

“我想我见过他。他长得很帅,——而且生活在田园牧歌式的淳朴的地方。”

她没有作声,转而走上一条上山的幽暗小路。山上的树和灌木林非常浓密。

“过去他们做得很好,”她终于开口道,“上什么庙敬什么神。”

“啊,是的!”他赞同道,“新近敬的是谁?”

“没有什么旧的,”她说,“我一直在寻求这个。”

“那是谁呢?”他问。

“我不知道。”她直视着他说道。

“为了你,我很高兴你满意。”

“是呀——但是男人并没有那么重要。”她说道。沉默了一会。

“是的!”他大声说道,非常惊异同时意识到了她的真实自我。

“只有人的自我才是举足轻重的,”她说,“不管他是他的自我还是为自己的上帝服务。”

又是一阵沉默,他在沉思默想。小路上几乎没有花草,显得阴暗。走在路边,他的脚后跟陷进了软泥里。

◎三

“我,”她缓缓地说道,“就在你结婚的那个晚上我也结婚了。”

他看着她。

“当然不是法律上的,”她答道,“但是——是实际上的。”

“跟那看林人?”他问,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扭头对着他。

“你认为我不能吗?”她说。但是为了她的自信,她满脸通红,并一直红到脖根。

他仍然没说什么。

“你瞧,”——她在努力解释道——“我也不得不去理解一番。”

“这种所谓的‘理解’是什么意思?”他问。

“含意很多——它对你不是那样吗?”她答道,“人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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