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有身价的老先生嚷道。‘您究竟想干什么?’
‘请原谅,我……’
‘呸!您还不死心!您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毛茜,对吗?’他一面说,一面抬头亲呢地向伊尔玛眨巴起眼睛来。
我们这位主人公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那位老先生的话实在欺人太甚,何况由于他希望破灭,平时那副温和的脾气已荡然无存。于是他顿时改变态度。
‘先生,请允许我说几句,’他用镇静而坚决的语调说。‘我真不懂,您有什么资格用这副腔地对我说话,特别是我认为我至少有跟您同样的权利呆在这个房间里。’
这对老先生来说委实太过分了。人们平时是不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他内心异常激动,下唇来回抽搐。他有三次把餐巾按到膝上,好容易声嘶力竭地进出下面的话;
‘您这蠢小子!您这个蠢小子——您!’
如果说青年人听了对方回击的话总算克制住自己没有发作,只怕那位老先生万一是伊尔玛的亲戚,那么现在,他再也沉不住气了。由于意识到自己在少女面前的地位,一股傲气油然而生。至于另一个人是谁,现在对他却是无所谓的。刚才他已受到对方极其粗暴的侮辱,此刻感到自己在这座屋子里也有一份享用的‘权利’,于是他急速地往房门方向转过身去,声色俱厉地要那位有身价的老先生立即离开屋子。
一刹那间,老先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不一会,他又哭又笑喃喃不清他说起话来,两只眼睛在房间里扫来扫去。
‘原来……如此……不过……这什么话……!天哪,你说些什么来……你竟说这种话来?!’他仰头看着伊尔玛,似乎请求援助,可是她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当不幸的老头儿看出从她那儿不可能指望获得支持,而他的对手又不肯饶过他,始终以咄咄逼人的威势一再示意他走出房门时,他认输了。
‘我就走,’他高傲而又无可奈何地说,‘我马上就走。将来我们再算帐。您,您这个流氓!’
‘当然我们要算帐!’我们的主人公嚷道,‘一定要算!您得知道,先生,您刚才白白地骂了我一顿!眼前——还是出去吧!’
老先生战战兢兢、哼哼唧唧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宽大的裤子套在干枯的腿上直晃荡。他托住腰部,险些儿又倒在椅子。这叫他很不是滋味。
‘我这个可怜的老人!’他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时瓮声瓮气说。‘我这个可怜、可怜的老人!这个野蛮的流氓!……哦——唉!’他又高傲地发起脾气来。‘不过我们要……我们要算帐!我们要算的!我们要算的!’
‘将来我们当然要算帐!’残酷地折磨他的那个小伙子,此刻在走廊里用更加幸灾乐祸的语调斩钉截铁地说。这时老绅士用哆嗦的双手拿起大礼帽,抓起一件厚厚的大衣往胳膊上一甩,然后蹒跚下楼。‘我们当然要算帐!’善良的小伙子温和地又说一遍,因为老先生的那副狼狈相已使他慢慢萌起同情心来。‘我随时听候您的吩咐,’他彬彬有礼地说下去,不过根据您对我的态度看来,您对我刚才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大惊小怪吧。’他恰如其分地鞠了一躬,就撇开老先生不管了。只听得老先生在楼下还在叽里咕噜地对一辆车子发牢骚。
现在他又忽然想起,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先生究竟是谁。莫非真是她的一个亲戚:是伯伯,祖父一辈的人吧?天哪,那他对他也许太粗暴了。也许,老先生的本性就是这样,干脆就是这样!不过真是这样,她应当早已看在眼里了!可她对整个事情似乎满不在乎。关于这点,他到现在才心里亮堂。刚才,他的注意力全给那个恬不知耻的老先生吸引去了。也管不上他是谁了!他真的感到很不痛快。当他再回头往她房里走去时,他踌躇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想自己刚才的举止可能有失体统。
他随手关上房门,只见伊尔玛侧身坐在沙发角里,牙齿咬住麻纱衫的一角。她呆愣愣地凝视前方,并不掉头看他一眼。
有一刹那工夫他茫然站在那儿,然后十指交叉,双手按在胸前,由于一筹莫展,用几乎是哭哭啼啼的声音向她叫道: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你对我说说吧,老天爷!’
她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搭腔。
他觉得身子热一阵、冷一阵,内心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但接着他又努力聊以自慰:刚才这幕戏不过是一场喜剧!于是挨在她身边坐下,象长辈那样握住她的手。
‘喂,伊尔玛馨,你头脑冷静一下吧。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是他先惹我的;那位老先生。他究竟是谁呀?’
死一般的沉默。
他起身站到离开她二、三步远的地方,手足无措。
沙发旁边通往她卧室的那扇门,此时正半掩着。他突然走了进去。床上没有床罩;床头柜上,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十分触目。当他再次进卧室时,手里拿着几张蓝纸,也就是现钞。
一想到他转眼就可以改变话题,心里很高兴。他把这些钞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说:
‘这些钞票放在那边,还是把它们锁起来吧。’
可是他的脸一下子白得象蜡一样,眼睛张得大大的,两片嘴唇一上一下瑟瑟发抖。
当他拿着钞票起来时,她向他翻起了两只眼睛,而他看到了她的两只眼睛。
有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伸出瘦骨嶙峋令人毛发悚然的手指向他扑来,而且扼住了他的脖子。
这位小伙子的模样儿现在真是凄凄惨惨。他摊开双手,象玩具掉在地上给打碎时的孩子那样,用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个劲儿迸出几个字来:
‘唉,别这样……唉——唉,别这样!’
然后他怀着极大的恐惧,疯狂地去抓她的两只手,仿佛想借此使自己和她获得拯救。接着他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
‘请别这样……!请——请别这样!你真不知道……多么……我多么……不!你就说声不吧!’
接着他离开她的身边,又冲到窗前哭哭闹闹地跪下,脑袋紧靠在墙壁。
姑娘执拗地扭动一下身子,在沙发角里坐得更稳了。
‘我毕竟是剧场里的人。我不懂你在搞什么名堂。这种事,大家都在干。我对圣洁的东西已腻烦了。洁身自好的结果如何,我早已看在眼里。这条路行不通。这条路,在我们这号人那儿行不通。我们不得不委身手有钱的人。我们必须睁大眼睛,看自己怎样打发日子。干是就梳妆打扮,还有……其他的一切。’最后她又脱口而出:‘大家都知道,我反正……!’
于是他向她扑去,狠命地、象抽鞭子似地狂吻着她,吻时的声音听来好象他在结结巴巴地说,‘哦你……你……!’他的全部爱情同可怕的、不乐意的念头在绝望地搏斗……
也许,他从这许多吻中已经学习到:对他来说,今后爱将变成恨,肉欲将化成疯狂的复仇;也许,它们以后会一一接踵而至。这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一会,他站在下面,在她的屋子面前,在温柔的、笑盈盈的天空下,在丁香树前。
他僵立在那里久久不动,胳膊朝下托在肚子上。他突然意识到,丁香花沁人心脾的香气又如何向他迎面袭来,多么动人,多么纯洁,多么可爱。
由于悲哀和愤怒,他突然用一个急骤的动作向笑盈盈的天空挥舞拳头,横着一条心伸手去攫取那骗人的香气,向丁香树的中部攫取香气,竟把丁香树折断了,弄得娇艳的丁香花七零八落掉在地上……
后来他就伏在家中的桌上,不吭一声,精疲力竭。
外面,可爱的夏天明媚瑰丽。
他呆瞧着她的相片,她始终象以前那样亭亭玉立,多么可爱,多么纯洁……
钢琴本来向他奏出了几段音调任常的曲子,现在忽然插进了大提琴古怪的哀叹声,深沉而柔和的声音涌向他的灵魂,在他心里升起了一些松松散散的、缠绵哀怨的旋律,象某种古老的、沉静的、久已忘却的痛苦……
……莫非一旦春天流逝/萧瑟的冬季又将来临;莫非生活的严酷之手/使人一再陷入迷津……
这个愚蠢的小伙子只能痛哭流涕——这就是我能作出的、对双方都不伤和气的结论。”
有片刻工夫,我们这圈子里的人鸦雀无古。博士讲的那则故事,我听后十分伤感,连坐在我身边的两个朋友似乎也免不了黯然神伤。
“完了吗?”矮个地迈森柏尔格终于问道。
“谢天谢地,完了!”塞尔敦博士用一种在我看来近乎尖刻的语调说,接着就起身向一只插有鲜丁香花的花瓶走近,这只花瓶放在有雕饰的小壁架后面的一个角落里。
他的故事究竟在哪一点上在我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这丁香花。丁香花的香气在故事里反复出现。促使博士讲述这个故事的,也无疑是这种香气,而这种香气对我来说,也有某种强烈的感受。
“真叫人感动,”迈森柏尔格说着又点起一支香烟,同时深深叹一口气。“这个故事真叫人感动。可是也非常平凡!”
“不错,”我表示赞同。“正因为平凡,所以十分真实。”
博士干笑一声,他的脸问丁香花贴得更近了。
年轻的、一头金发的理想主义者,到现在什么也没有说。他让自己坐的摇椅不住摇来摇去,依旧一个劲儿吃着餐后的糖食。
“看来劳贝非常激动,”迈森柏尔格说。
“故事确实十分动人!”这个理想主者激昂地回答。这时他不再摇动椅子了,直起身来。“可塞尔敦本来还想反驳我呢。关于这件事,我丝毫没有说过他已达到了目的。按照这则故事,那个女人道义上的根据又在哪儿……”
“哎,收起你的陈词滥调吧!”博士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中带着莫名其妙的激动。“如果我对我还不了解,你就会触犯我。既然一个女人今天会出于爱情而堕落,明天就也会团金钱而堕落。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这里也许包含了你那大叫大嚷的道义上的根据。”
“如果这故事是真的,”迈森柏尔格突然问道,“那末请说一下,你对这件事的细节怎么这样一清二楚?再说,你又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激动呢?”
博士沉默片刻,接着突然伸出右手,用急促的、几乎是痉挛性的动作插到丁香树里,刚才他还在深深地、慢慢地吸入它的芳香。
“哈,老天爷,”他说,“因为我本人就是这个好小伙子呀——反正这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真的,他说这番话以及抓丁香花时那种悲愤、哀愁与野蛮的神气,正和当时的主人公一摸一样……真的,对于这个“善良的小伙子”,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