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曾使我们村里的人头一回看到了帆船,为此,我父亲的小船还差点赔了进去。舅父根据日历上的木刻画,精细地制作了船帆、绳索、桅杆等器具,可是,我家的小船太窄,不适合改成帆船,所以这毕竟不是康拉德的过失。准备工作延续了几个星期,我父亲心情紧张,既抱有希望,又提心吊胆,简直坐立不安。至于村里其余的人,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莫过于康拉德·卡门青的最新计划。帆船在湖里试航那天,对于我们来说真是意义重大。那是多风的晚夏的一个清晨。我的父亲胆怯地预感到可能会遭殃,便离得远远的,还禁止我随船出航,使我非常伤心。陪同帆船艺师的,只有面包师菲斯利的儿子一人。但是全村的人都站在我家的铺鹅卵石的空场上或者小园子里看热闹。这可真是件前所未闻的事情哪!离岸远处刮着一股轻快的东风。小船先得由那个小伙子划,直到进入微风中,才扬起船帆,高傲地驶去。我们惊叹着目送它绕过头一个向湖中突出的山脚消失了影踪,接着便动手准备欢迎这个聪明机智的舅父胜利归来,并对自己暗地里恶意讥诮他的念头感到羞愧。可是,到了夜里,小船回来了,船帆不见了,两个船夫半死不活,面包师的儿子连连咳嗽,并说;“你们是来欢庆的,可差一点在这个礼拜天摆两次丧宴哩!”我父亲不得不给小船补上两块新木板。从此以后,在蓝色的湖面上再也见不到船帆的倒影了。事后不久,别人一见到康拉德匆匆忙忙去干什么事情时,还会在他身后喊道:“挂上船帆,康拉德!”我父亲把怒火吞进肚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一遇上他这位倒霉的内兄,就扭转脸去,啐出一口唾沫,让它画一道大弧线,飞出远远的,借以表示非语言所能形容的轻蔑。这种情况延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康拉德带着耐火烤炉计划前来找他商谈时为止。这项计划给这位发明家招来了没完没了的嘲笑和讥讽,还让我父亲赔了四个塔勒的现金。他一想起这件损失四个塔勒的倒霉事就心疼,所以根本就不敢去想它。很久以后,有一回家里又缺钱花了,我母亲随口说,要是这一大笔白扔的钱还在的话就好了;父亲一听,脸红到脖子根上,但他硬着头皮,只是说:“我要愿意的话,一个星期天就可以把这笔钱统统喝光的。”

每年年末,燥热风便刮来了,它那低沉的呼号,使阿尔卑斯山人听了胆战心惊,但当他身在客地时,又会怀着催人憔悴的乡愁思念这咆哮声。

燥热风到达之前许多个小时,男人和女人,群山,野兽和家畜都会预感到它。几乎每回都是先从相反的方向刮来一阵凉风,随后是一股低声呼啸的热流宣告它的到来。碧绿的湖水顷刻间变得象墨水一般黑,突然戴上了仓促制成的白色泡沫的冠冕。紧接着,在几分钟之前还平静无声的湖水,白浪滔天,涛声似雷,象大海一般无情地拍打湖岸。同时,山峦大地害怕得紧缩在了一起。原先,山峰雾气蒸腾,远在天边,现在,可以数清山顶上的岩石;原先,其他的村落离得很远,看去只是点点褐斑,现在,房顶、山墙、窗户都可以分得一清二楚。一切都紧缩在一起了,高山、草场和房屋,象受惊的畜群。随后开始了隆隆的风声,大地的颤抖。排排白浪,似浓烟横空,被鞭打着驱赶向前。人们持续地,甚至在夜间也听到狂风同群山的殊死搏斗。过不多久,溪流横溢、房屋毁坏、小船碎裂、父兄失踪的消息便会传遍各个村落。

我幼年时惧怕燥热风,甚而至于对它恨之入骨。但是,随着少年的野性在我心中觉醒,我爱上了它,这个反抗者,这个永恒的青年,这个大胆的斗士,这个送来春天的使节。它充满生机希望和激越之情开始狂野的战斗时,又是何等壮观。它横冲直撞,放声大笑,呻吟叹息,号叫着闯过山壑峡谷,吞噬山上的积雪,用它粗糙的双手拧弯坚韧的老松,折磨得它们叹息连连。此后,我的爱更加深了,我站在燥热风中向芳香、美丽、过于富庶的南方致意,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来由欢乐、温暖和美组成的气流,撞在山上,四散而去,临了进入平坦、阴凉的北方,筋疲力竭,失势消亡。再没有比甜蜜的燥热风热①更稀罕、更珍贵的了,在燥热风季节里,它向山区的人们,尤其是妇女袭来,夺走了睡眠,抚摩着、刺激着所有的感官。这是南方②,它总是一再迅猛而热烈地投入冷淡的、比较贫瘠的北方的怀里,并庄严地向积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的村落宣告,如今在附近的韦尔斯兰德的紫色的湖畔,樱草花、水仙花和杏花又复吐艳了。

①燥热风带来的高气温。

②指阿尔卑斯山以南,这里是拟人化的手法。

燥热风过境,最后的肮脏的雪崩过后,出现了最美的景色。开满鲜花的浅黄色的草场从四面八方向山峦伸展开去,高处的雪峰和冰川纯洁、幸福。湖水又变成蓝色,变得温暖,映照着红日与浮云。

这一切就足以填满一个人的童年,必要时也可填满整个人生。因为这一切都用着洪亮的声音,而且从不间断地讲着上帝的语言,而这种语言是从来也不会在一个人的唇间溢出的。谁在童年时光就这样地听到过这种语言,他便一辈子都会听到它的回声,甜蜜、高昂、可畏,他永远也逃不出它的魔力圈。一个在山区长大的人,他可以长年研读哲学和自然史,并抛弃老态龙钟的上帝,但是,如果他有朝一日重又感触到了燥热风,或者听到一次雪崩折断树木的声响时,他胸中的心灵就会颤动,他就会想到上帝,想到死亡。

在我父亲的小屋前,有一个四周围着篱笆的小园子。那里生长着酸涩的生菜、萝卜和白菜;除此之外,我母亲还修了一个可怜又可爱的狭长花坛,上面有两丛月季,一丛天竺牡丹,一小片木犀草,憔悴而无望地盼着雨水。园子前是一个更小的、铺鹅卵石的空场,一直延伸到湖边。那里有两个损坏了的桶、若干板条和木柱。岸下水上拴着我家的小船,那时候每隔几年便要把它修补一新,涂上沥青。这些修船的日子至今还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在初夏暖和的下午,小园子里黄色的硫磺石蝴蝶在阳光下昏昏沉沉地乱舞。湖水平滑似镜,寂静地闪烁着蓝光。山峰薄雾缭绕。在铺鹅卵石的小空场上,散发着浓烈的沥青和油漆味。完工后,这艘小船的沥青味整个夏天都不消散。多年以后,每当我在海滨闻到由水味和难闻的沥青味混合的特殊气味时,我家的湖畔小空场随即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又看到我的父亲穿着衬衫在挥动毛刷,一缕浅蓝的烟雾从他的烟斗里往无风的夏日空气中升起,亮闪闪的黄蝴蝶惶惶不安地飞来飞去。在这些日子里,我父亲心情愉快,不同寻常,吹着口哨(这是他最拿手的),甚至唱出了他那唯一的一首短小的无词歌①,不过声音很低。随后,母亲做了些好吃的当晚餐,我现在回想,她做好吃的东西时一定暗自希望卡门青今晚不再去酒店了。可是。他照去不误。

①这是瑞士、蒂罗尔、上巴伐利亚一带的民歌。唱时假声和真声急速转换。

父母对我少年时的性情起过什么特别的促进或者妨碍作用,我可说不出来。母亲始终双手不停,有干不完的活;至于我的父亲,人世间他最少操心的事就是教育。他的事情也够多的,要维持他那几棵果树可怜巴巴地活下去,要种那一小块土豆地,要照看他的干草。大约每隔几个星期总有一个晚上,他会在出门之前拉住我的手,默默无言地同我一起上了牲口棚上面存放干草的阁楼,随后在那里演出一幕稀奇古怪的惩罚和赎罪戏:我谈了一顿揍,无论父亲或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究竟为了什么。这是在报应女神祭坛前面的无声的献祭。在向这位神秘莫测的女神奉献这份赎罪礼时,我父亲并不责骂,我也不失声叫喊。在后来的岁月中,每当我听到别人谈论“盲目的”命运时,我便会随即联想到这些不可思议的场面,并且觉得这些场面真可谓形象地表现了那个概念。我的善良的父亲这样做,所遵照的正是那种朴素的教育学,但他自己并不知道;生活本身就惯于按这种教育学来对付我们,不知哪一天会给我们送来一个晴天霹雳,并让我们事后去追思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恶行,竟惹得上苍降下神威。遗憾的是我从来不去回想,或者很少这样做,宁可泰然自若地,甚至倔强地承受那种分期分批的惩罚,也不按别人的愿望独自去悔过。在这些个夜晚,我甚至总是很高兴,因为我又纳了税,又将会有几个星期不受惩罚的间歇时间。我更加自作主张地抵制我那个年岁应作的尝试,那就是学会劳动。难以捉摸和挥霍浪费的自然把两种矛盾的禀赋统一在我的身上:一种是不寻常的体力,一种是怕劳动,遗憾的是这种害怕心理还不小哩;我父亲花了不小的力气要让我成为一个能干的儿子和帮手,但是我千方百计逃避派给我的活计。还在文科中学念书时,古代英雄中最受我同情的莫过于赫拉克勒斯①了,因为他被迫去干那些尽人皆知的、繁重的劳动。那时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在山岩和草场上,或者在湖边懒散地闲逛更美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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