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道德经》和《席特哈尔塔》的关系,西方评论众说纷纭,一些评论认为《道德经》是《席特哈尔塔》一书的灵魂,有些评论则干脆说作者创造了一个欧洲式的老子(指老渡夫华苏德瓦),或者至少是塑造了一个老子的化身。而不论是哪一种观点全都无可争辩地证明着《席特哈尔塔》和《道德经》之间存在难分难解的关系。小说主人公的最终形象是“佛陀”,但是作者让这个“佛陀”体现的却是中国的“道”,也即是说,黑塞以欧洲人的身份创造了一个代表中国道家学说的印度佛。这个特殊的“佛”事实上是生活于20世纪上半叶欧洲动乱年代作家本人所追求的精神理想的象征,他代表着一个现代西方人的思想感情。因而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数十年后,作品对远隔重洋的美国作家亨利·密勒还会引起共鸣,感到《席特哈尔塔》是胜过《新约全书》的济世良药了。

席特哈尔塔一生共经历四次迂回,其中最主要和具有决定意义的是最后一次迂回,作者花费的笔墨也最多,超过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小说从头至尾并没有提到一个“道”字,更没有提到《道德经》,却让读者感到作品笼罩在《道德经》的精神之中,甚至令人惊叹小说创造了一个老子。这正是作品巨大艺术成就所在。

启迪席特哈尔塔悟道成佛的最后两位老师是老渡船夫华苏德瓦和河水,前者是“道”的人格化身,后者是“道”的非人化身。两者从不同角度完成了道的“整体、圆形、统一的”形象(小说主人公语)。下面让我们依次看一看“两位老师”。

“水”(或河流)在无数文学作品中曾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却难与这部小说相比拟。作者笔下的河水不仅是美丽的、圣洁的,而且由于它同时既流动变化,又永恒不变,既多种多样,又单一纯粹,它本身就是一种矛盾对立观点的统一,因而代表着宇宙本体,也既代表“道”。席特哈尔塔对河水的认识是随着他对“道”的觉悟而逐渐深化的。第一次他用官能感受,眼见耳闻“河水深处升腾起串串明亮的珍珠,小小的气泡在明镜里静静地游动,水面反映着碧蓝的天空”,从河水的生命力中他体会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受华苏德瓦启发后,他渐斩“入门”,学会了用“心灵”倾听和审视,于是他开始听见河水悲伤地鸣唱着自己的一生,看见水面上交叉浮现出一幅幅自己熟悉者的画像,他开始懂得:“这条河流是他的,他的,一切人,是他迄至此时所看见的每一个人存在的证明,所有人都满怀痛革匆匆忙忙地随着波浪和水流奔向自己的目标”。最后,他完全听懂了“河水中这千万种声音,……欢乐的和悲伤的声音,善良和邪恶的声音,笑声和哭声”,他理解“河流上发生的事情集中了一切,这就是生活的音乐。……当他的灵魂并不同任何一种声音相关联,却让自我融入其中时,他所听见的一切,是整体,则统一,是因为这首由千万种声音组成的伟大歌曲已凝聚成一个独一无二、无比出众的字,它叫‘唵’,它就是完美无缺。”至此,席特哈尔塔已从河水学会了“道”,他也象反复流逝、永不停歇的河水那样外表千变万化、交叉重叠,内在却和谐统一,他已成为永恒的“道”。

小说结束于席特哈尔塔以自身作譬喻启迪毕生寻道而末获结果的戈文达领悟“道”。席特哈尔塔用“河水”向他施加魔法而同样手段让戈文达看见了“道”的真像:“他不再看见自己的朋友席特哈尔塔的脸,却代之以其它的脸庞,成百张脸、成千张脸,一张张来来往往,又一下子同时出现在眼前,所有这些脸都稳定恒久地变化不停,不断更新,然而又统统总是席特哈尔塔。……戈文达不再知道有时间,不知道这一殿现持续了一秒钟或是一整整一百年,不再知道对面有一个戈塔马,还是一个席特哈尔塔,……那张脸刚才曾经是世上一切形象、一切未来、一切现实的活动舞台。”于是戈文达也终于悟道。

从上述几段文字中,我们已清清楚地看到,作品里的“水”即“道”。那么这个“道”是否即为老子的道尼?《老子》用“道”来说明宇宙万物的演变,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42章),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等基本观点,老子的“道”就是太一,也就是宇宙本体。由于老子所谓的道是他想象出来的,没有形体,也不可命名,因而老子及其道家学说归根结蒂仍属于唯心论的范畴。但老子的“道法自然”观点,强调事物的自生自化,否认有神的主宰,较西方基督教中上帝创造宇宙的迷信观点,应该说是前进了一大步。水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具备变化和永恒、多样和单纯等辩证的自然本质,老子用它作具体例证自是恰当的选择,黑塞的主人公既以悟“道”为正果,那么同样选择水作为作品中“道”的非人化身也理所当然。对两部著作略加比较,便可看出两者的血缘关系。

《道德经》81章中有整整3章阐述水的本质、意义和作用:“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天尤。”(第8章)“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第66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柔以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第78章)

老子对于水之所以“上善”作了分析:一是它“善下之”,乐于往下走,处于人所厌弃的卑劣地位;二是它“利万物而不争”,大公无私;三是它“柔弱于水”、“柔之胜刚”,因此最终成为百谷王。黑塞笔下的水也具备几乎完全相同的特点:一是它永恒向下流淌,席特哈尔塔听见它说的是“往下走”,因此下决心当一个渡船夫;二是它永恒养育身边万物,施恩而不图报,席特哈尔塔下半辈子也以摆渡普济众生;三是它永恒甘处卑下,与世无争,终于以柔克刚,席特哈尔塔也学会了虚心谦逊,不与人争,终被奉为圣贤。《道德经》中的水最终成为百谷王和小说主人公最终成为佛陀也显然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老渡船夫华苏德瓦是席特哈尔塔的最后一位老师,一个以普通人面貌出现的圣者。黑塞描写这位圣人的三大特点:一是不擅言语,只施行无言的身教;二是能以心灵“倾听”;二是唯“物”、爱“物”,与物融为一体。我们很容易在中国道家著作中找到这三项特点的来源。老渡船夫第一个特点正符合《道德经》第2章中所言:“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是说圣人应该有所不为,应该不多言,强调多言必败,一切顺应自然,才能事功告成。华苏德瓦毕生不多言,只是默默为人摆渡,不以有功自居,最终被人们公认为圣贤。黑塞为这位民间圣人描绘了一幅拙笨愚夫的肖像,也和老子经常自嘲为愚钝低能之人完全一致,难怪有的西方学者下结论说:“我们的推论更进一步得到了证实,证明黑塞在《席特哈尔塔》中所写的不仅是老子的学说,而且也向读者展现了老子本人。”

华苏德瓦第二个特点是擅长“倾听”,用心灵倾听、用精神感应。《道德经》第10章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倘若说老子这几句话对此阐释得尚不够清晰那么继续和发展道家学说的庄子对同一见解的发挥则是再清楚不过了。《庄子》内篇《人间世》中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老、庄都要求修道之士能去除种种求名斗智的杂念,使心境达于“虚”(即空明)的境地,才能用心去体会,用气去感应,气空明而能容纳外物,能够达到空明的心境,道理自然与你相合。两位中国古人的区别只是提法不同,老子提的是坚守灵魂、抱持大道,集中精气似一个婴儿,庄子提的是心志专一,不用耳,不用心,而用气去感应;而黑塞通过老渡船夫的口讲的是:不要说话,只是倾听,“以期待的、敞开的灵魂,不带痛苦,不带希望,不带批判,不带偏见地倾听”。黑塞是在欧洲人的语言阐述两位中国古人的观点的。

华苏德瓦的第三个特点:唯物、爱物、与物一体,更是明显属于道家思想。老子的“道法自然”和庄子的“万物皆一也”都强调道是“先天地生”,因而“自本自根”、“无所不在”,强调宇宙间万物的自生自化,修道者最后达到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主观精神境界。华苏德瓦对于“物”的思想,在席特哈尔塔向后来者戈文达转述时,获得了充分表达,席特哈尔塔说:‘每一阵风,每一朵云,每一只鸟,每一只甲虫也全然同样神圣,也也懂得同样多,也能象这条可敬的河流一样教导自己。……他们都是我的同类。“为了让戈文达听得更明白,席特哈尔塔用一块石头作譬喻:“这块石头是石头,他也是动物,他也是上帝,他也是佛陀,我并不因为他曾经是这个或者将来可能变成那个而尊敬他、爱他,而是因为他多少年来如此,并且将永恒如此……”小说人物财对于石头的爱虽然不属于基督教的博爱,对于石头的尊敬也并非由于它乃是上帝所创造的一部分,而是因为它象征着永恒的变化,也即是说它本身就是“道”。

庄子为了肯定一切人与物的独特内容和价值而写出《齐物论》,黑塞为了同样目的论造了《席特哈尔塔》,两人都选择“物”作为表达方式,正好说明他们全都是“道”的信徒,是老子学说的继承者和发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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