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南斯在一个水潭旁过夜,那里已驻扎着一小队旅客和几匹骆驼。客人里有两位妇女,他只举手打了个招呼,避免相互交谈。天色擦黑时,他咀嚼了几粒枣子,做完祈祷后便躺下休息了;忽听得两个男人在附近低声交谈,好像是一老一少,他只听得清谈话的片言只字,然而就是这些言语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足够他思索半夜的了。

“很好,”他听见那长者的声音在说,“你要去向一位虔诚的贤者忏悔诉说,这是好事。我告诉你,这些人什么都懂,他们不是只会一点点,其中有些人还会施魔法呢。倘若有头狮子猛烈扑来,他只须喊叫一声,那只猛兽就蹲下来,夹起尾巴悄悄走开。我告诉你吧,他们会驯狮子。他们中有一个特别神贤的人,他死后,那些被他驯顺的狮子竟替他掘了墓穴,还执起泥土筑成了美丽的坟墓,其中有两头狮子还日夜替他守墓,守候了很长时间。其实他们不只是会驯狮子,有一次,某个隐修士还用祷文锻打改造了一个罗马百人队长的环良心,那可是只残酷的野兽,是全阿斯卡隆最坏的军人,他却用祷文锻造了那颗黑心,变得胆小如鼠,总想找一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这个坏蛋后来变得安静而且怯生生怕人,人们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当然,这件事还有颇可思考的情况,因为这个人不久就去世了。”

“那位圣徒死了?”

“噢,不是的,是那个罗马军团的百夫队长。他叫法罗,受到那位圣徒申斥又唤醒良知后,却很快就崩溃了,——先是发了两次高烧,三个月后就死了。嗯,他死了大家不觉得有损失。不过我常常思索,那位圣人也许不仅只驱逐了他身上的魔鬼,甚至还念了另一个小小的咒语,把这个男人也送还了大地。”

“一个虔诚的圣徒会做这等事?我可无法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亲爱的。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一个人就彻底变了,还不可以说是中了法术,何况三个月之后……”

沉寂了片刻后那个年轻人又开口说话了。“这里也有一位圣徒,就住在这儿附近,他孤独一人居住在通往加沙的大路附近,在一道小泉水畔。他的名字叫约瑟甫斯·法莫罗斯,我已听说了他的不少事迹。”

“是么,说了什么!”

“人们说他虔诚得惊人,从来没有注视过女人。倘若有骆驼队经过他偏僻的住地,而有只骆驼上又坐着一位妇女,那么她即使戴着厚厚的面纱,他也都会立即转身,迅速消失在洞穴里。有许多人去向他忏悔,去的人多极了。”

“不至于吧,否则我也早就听说他的名字了。你说的这个法莫罗斯,他有什么特别能耐呢?”

“哦,我知道人们都去向他忏悔。如果他不是如此与人为善,又无所不知,那么人们就不会蜂拥而去了。此外,传说他几乎不大开口,从不骂人和向人吼叫,也从不惩罚人或者类似的处置。人们说他为人温和,甚至是个羞怯的男子。”

“哦,他既不叱责人,也不惩罚人,甚至不爱开口说话,那么他怎么帮人呢?”

“他只是默默倾听,发出奇妙的叹息,还有就是划十字。”

“什么!竞有这样一种不合格的圣徒,你不见得愚蠢到向这种哑巴大叔去忏悔吧?”

“是的,我正想这么做。他住得离这儿不远,我会找到他的。今天傍晚有个穷苦的修士曾在这片水潭畔闲散站立。明天早晨我就去问他,我看他也好像是位隐士。”

老人生气了。“你还是把这个泉水隐士抛开吧,让他蹲在自己的洞穴里吧卜个男子汉,只会倾听和叹息,又害怕面对妇女,这个男人成不了事的!别去找他,我告诉你一个必得去访问的人名吧。他确实住得离此地很远,要过了阿斯卡龙才到,但他是当今最出色的隐士和仟悔长老,他的名字叫狄昂。人们都称呼他狄昂·普吉尔,普吉尔的意思是拳击勇士,因为他能击退一切妖魔鬼怪。凡是有人去向他诉说罪孽,我的小兄弟,这位普吉尔不会连连叹气,缄口无言,而会直言相告,用自己的办法把那个人的铁锈刮干净的。据人传说,他曾鞭打过一些忏悔者,还曾让一个人赤裸膝盖在岩石上跪了整整一夜,最后叫他拿出四十枚铜板布施穷人。我的小兄弟,你可以去看望这个人,他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当他直瞪瞪注视你时,他的目光便看穿了你的五脏六腑,让你浑身哆嗦。那个人从不唉声叹气,他有真本领。谁若常常失眠,做恶梦,有幻觉,就得去找普吉尔,我告诉你吧,他有办法教这个人恢复正常。我说的这些事,绝不是道听途说得来。告诉你吧,因为我亲自到过他那里。是的,我亲自去过,我也许是个可怜虫,不过我确实曾去拜访隐修士狄昂,这个拳击勇士,他是上帝的使者。我去的时候情况十分悲惨,我带着肮脏不堪的良心去他那里,离开的时候却干干净净,像一颗晨星晶亮清明,也像我的名字大卫一般真实可靠。请你牢牢记住:他名叫狄昂,人们称呼他普吉尔。你尽快去看他吧,你会体验到什么叫奇迹的。有许多行政长官,年长的名流,还有大主教,都常去向他讨教呢!”

“是的,”年轻人表示同意道,“如果我下次再去那一带时,我会考虑访问他的。然而今天是今天,这里是这里,我今天既已来到这里,而约瑟甫斯又住在附近,我又听说过他的许多善良好事……”

“他有好事!这个法莫罗斯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喜欢他的不训人不骂人。我得承认,我喜欢这种作风。我既不是军官,也不是大主教。我只是个小人物,而且性格也比较怯懦,我也许受不了火药味十足的款待。天晓得,我为什么要反对别人的温和态度。”

“我兴许也喜欢温和款待!可是这得等你诉说完毕,受过惩罚,获得净化之后,我以为,也许那时才是温和款待的合适时机。你浑身污秽,脏得像条豺狼,站在你的忏悔长老和法官面前听候发落,那可不行!”

“好吧,好吧。我们不该大呼小叫的,别人都想睡觉呢!”

那位青年人又忽然轻轻笑着说道:“我刚刚想起了一件关于他的趣事,也告诉你吧。”

“谁的趣事?”

“他的,约瑟甫斯长老的。他有一个老习惯,每当来人向他诉说过、忏悔过之后,他都要为此人祈福,并在告别时在那人额上或脸颊上亲吻一下。”

“是么,他现在还这样做吗?这真是他的可笑习惯。”

“还有呢,你也知道他十分羞于会见妇女。据说,有一个住在附近的妓女,某一天穿着男人衣服去找他,他没有看出来,听完了她编的一派胡言。待她忏悔完毕,他恭恭敬敬向她鞠了一躬,还十分庄重地与她亲吻告别。”

老人不禁爆发了哈哈大笑,另一位赶紧叫他“轻一点,轻一点”,于是约瑟甫斯便听不清他们后来的对话,只听见一阵子压低了的笑声。

约瑟南斯仰望天空,只见一弯镰刀般的新月高悬在棕榈树冠之上。深夜寒气袭人,他不禁颤抖了一下。倾听两位骆驼旅客的夜谈,谈的恰恰是他自己以及那刚被抛弃的职责,使他好似面对一扇哈哈镜,感觉十分怪异,却也不乏教益。那么,果真有个妓女曾经开过他的玩笑。啊,这事情真够糟糕的,虽然不能说是最糟糕。他久久思索着两个陌生人的对话,直至深夜才允许自己入睡,因为自己的冥思苦想并非毫无收获。他已作出一个结论,也下了决心,他怀着这一新决定安心睡着了,并一觉睡到大天亮。

约瑟甫斯的新决定正是两位骆驼客人中那位年轻人没有采纳的建议。他决心采纳老人的忠告去拜会那位人称普吉尔的狄昂修士。他早已久仰其大名,今天还恰恰恳切地背诵过他写的赞美诗呢。这位著名的忏悔长老,灵魂的法官,精神指导人,大概也会给自己提出忠告、判决、惩罚,并且指明出路的。约瑟甫斯愿意把自己托付给这位上帝的代言人,也乐意遵守他为自己作出的任何安排。

约瑟甫斯在那两位旅人仍熟睡时离开了,他吃力地走过颇为难走的路程后,当天到达了一个他知道有虔诚修士居住的地带,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探听到前往阿斯卡龙的骆驼队常走的路线。

傍晚时分,他发现自己抵达了一个可爱的小绿洲,那里树木高耸,山羊鸣叫,他相信自己望见了绿荫缝隙间的茅屋顶轮廓,也似乎闻见了人的气息,当他迟疑地向前走近时,察觉有一道目光在审视自己。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看见有个人靠坐在树林边缘第一棵大树下,那是个灰白胡子的老人,笔直地坐着,脸容庄重而略显严厉,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显然已经凝视了一忽儿。老人的目光坚定而锐利,却毫无表情,唯有习惯观察他人,却不好奇不参与的人才具有这种目光,他冷冷观察一切接近自己的人与物,试着认识他们,态度不亢不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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