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平静也具有活生生的生命,如同其他任何生命那样,也必然有盈虚圆缺,必然得适应环境,必然要面临考验,必然经受变迁。约瑟甫斯获得的平静正是这般模样,它是易变的,忽而存在,忽而消失,忽而近在眼前,好似擎在手里的一支蜡烛,忽而相隔遥远,好似冬夜里高悬天际的星星。事实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新的、特别的罪恶感和诱惑感,使他的生活愈益步履维艰。它们不是什么强大热烈的情绪,不是勃然大怒或者本能冲动,而是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开头很容易忍受的感觉,是的,最初几乎难以觉察,因为这是一种没有特殊痛感和失落感的情况,是一种懒洋洋、冷漠而又厌倦的精神状态,只能形容为消极感觉,形容为欢乐的渐渐减弱、远去,最终完全消失。那情况就像有些阴沉日子,既无灿烂阳光,也无倾盆大雨,天空凝滞不动越来越沉重,像是在自我禁闭一般,天空的颜色灰暗,却不是一片漆黑。天气又问又热,却并非暴风雨前的气势。约瑟甫斯渐近老年之际,他的生活就逐渐成为这副样子。他变得越来越难以区分清晨与黄昏的差别,节日和平日的差别,更越来越无法判断自己的情绪高涨和心情沮丧的时刻,一切都变得无聊乏味、拖泥带水,他凄然想道,这便是人的老境吧。他之所以凄然伤感,因为他原本期望人到老年便可逐渐摆脱本能冲动和欲望,让自己的生活光辉而自在,使他得以进一步接近渴望已久的和谐完美,接近成熟的灵魂平静。如今怎样了呢,老年不仅令他失望,似乎也欺骗了他,他从中一无所得,唯有这种厌倦、灰色、毫无乐趣的寂寥感,还有就是无可救药的疲惫感。最令他感到疲惫之极的是:这种为存在而存在,为呼吸而呼吸,为睡眠而睡眠,日夜生活在自己小小绿洲畔的洞穴里,在永恒轮转的清晨和黄昏中,在旅人和朝圣者、骑驴子和骆驼者无休无止的人流中,尤其在那些专程来访问他的人之中,他被那些愚蠢、充满畏惧感、像孩子般易被愚弄的人所包围,他们前来诉说自己的生活、罪孽和恐惧,诉说受到的诱惑和为此而作的挣扎。约瑟甫斯有时感到,自己就如同这片汇聚着涓涓泉水的石砌池塘,水流先经过草地,形成一道小溪,然后流进沙地,迅速在荒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一切向他倾诉的忏悔,罪孽,良心折磨,生活经历,大小不一、真假不一、成百上千、永远全新地流入他的耳朵。但是他的耳朵却不像沙漠,没有生命,它是活生生的器官,不能够永无停顿地汲饮、吞噬和吸收,它感觉疲乏,感到履足,感到被过度滥用了,他渴望那连绵不绝的忏悔、忧虑、控诉和自我责备的语言之流能停息,渴望宁静、死亡和沉寂能取代这种永无止境的流淌。

是的,约瑟南斯希望结局降临。他已经疲倦,他已经尝够了生活,他已经疲惫了,他的生命业已淡薄无味,也已毫无价值了。对他而言,再要一如既往地生活简直太过分了,以致他偶尔想试试了结自己的存在,想严惩自己,消灭自己,如同叛徒犹大所做,把自己吊死。情况就像他开始隐修生活初期,魔鬼曾把种种感官的和尘俗的欲望、想象和梦幻偷偷注入他的灵魂一样,如今这个魔鬼又试图暗暗向他灌输自我毁灭的想象,以致他每见到一棵树的粗枝就会考虑是否把自己悬挂在上面,每望见一片陡直的崖壁,就会掂量其是否够高够陡,足以把自己摔死。他反抗魔鬼的诱惑,他持续斗争着,他没有屈服,然而这种挣扎却让他夜以继日地生活在自我厌恶和渴望死亡的熊熊烈火之中。生活变得再也无法忍受,只剩下憎恨了。

约瑟甫斯有一天终于决定走这一步。当他再度登临那座高高的悬崖时,他望见远处天与地之间出现了两三个小小的人影,显然是旅行者,也许是朝圣者,还可能就是来拜访他的忏悔者呢。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猛然攫住了他:快,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逃开这种生活。这突然冒出的愿望如此强烈,难以克制,把一切顾虑、抗议和怀疑一古脑儿统统扫清了,他自然不可能毫无感觉,难道一个虔诚的隐修者可能不受良心责备而顺从某种本能冲动么?然而,他已经在奔跑了,他匆匆赶回到自己居住的洞穴里,他曾在这里苦苦挣扎过许多年,体验过无数次情绪昂扬和灰心失望的经历。他无意识地行动着,急匆匆抓了几把枣子,拿起一只装满水的葫芦,塞进自己破旧的背囊,背上肩头,又取了手杖,转身便离开了自己安静的绿色小家园,成了逃亡者和不平静的流浪汉,逃离了上帝和人类,尤其是逃离了他曾一度奉为至高无上的一切,逃离了他的职责和使命。

他一开始发了疯似地向前狂奔,似乎自己在悬崖上瞧见的那几个远远的人影,果真是来追捕他的敌人。但是狂奔了一程,漫步行走了一个钟点之后,他的畏惧焦急消退了,运动让他感到一种惬意的疲倦,他第一次停步休息,却不允许自己进食——日落之前不进食,已成为他神圣不可侵犯的习惯——,他那被猛然冒出想法所抑制的理性,在他休息时又再度活跃起来,它打量着他受本能驱使的行动,要重新进行判断。他的行动当然过分草率,然而他的理性似乎没有多少抵制,反倒很乐意的模样,似乎认为,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作出了纯洁而无罪的行动。他的行为确实是一种逃亡,又突然又鲁莽的逃亡,却绝无任何可耻的意味。他只是离弃了一个自己不再胜任的岗位。他用逃跑的行动承认自己否认了自己,辜负了必然在观察自己的苍天。他承认自己放弃了为无益的灵魂而日夜不停的奋斗,承认自己被打败了。他的理性发现,这次行动不伟大,没有英雄气概,没有神贤气息,但是却很正直诚实,而且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惊讶自己为什么直至今日才想到逃走,他忍耐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啊。这时他也才察觉,自己久久死守着一个已丧失意义的岗位,实在是一种错误,或者说是由于受到他的自我主义和老亚当的干扰了,这时他才开始懂得,为什么他的久久固执不变会导致如此险恶的后果,会形成灵魂的分崩离析和头脑失常,是的,甚至被魔鬼所盘踞,否则何以解释自己的死亡渴望和执意自杀呢。一个基督徒自然不应和死神为敌,一个隐修士和圣徒自然应当把生命视作奉献。然而,自杀这种想法只能是道地的魔鬼式邪念,只会让自己的灵魂受邪魔驱使,而不再受天使的呵护和管教。

约瑟甫斯坐下身来,好一阵子完全不知所措,最后才从深深的痛悔和震撼中有所感悟,他刚刚走过几里路程时的思索,令他看清了自己新近一个阶段的生活,也才认识到一个已届老年男子的可怕的绝望处境,他失却了自己的目标,日夜受到邪恶诱惑的折磨,竞想吊在一根树干上自尽,好像那个天国里的叛徒。倘若说这种自杀的念头令他感到十分恐怖,那么这种恐惧必定出自他对史前时期,对基督诞生前的古老异端邪说具有若干残余知识——知道那种原始的以人作祭献的古老习俗了——,那时候,皇帝、圣徒、部族的中选者,往往为了大家而牺牲自己,甚至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例子也不少见。但是,这种史前时代古老习俗的回响,还仅仅是让他不寒而栗的一个次要方面,更令他恐惧的却是另一个思想,归根结蒂,救世主死在十字架上,并不意味着任何别的内容,而只是一种自愿的为人类的祭献。事实如此,约瑟甫斯想到这里,恍然觉悟,基于这种认识的预感才萌生了自己渴望自杀的冲动,这是一种粗野而恶劣的自我牺牲冲动,因为毕竟只是狂妄地妄图模仿救世主——或者甚至是狂妄地暗示:救世主的拯救人类工作并未完全成功。约瑟甫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也同时庆幸自己总算逃脱了危险。

这位苦行僧约瑟甫斯对自己的新处境久久沉思着,有一阵子认为自己没有追随犹大或者上十字架的基督,而采取了逃亡行动,是一种重新把自己交给上帝的行动。然而,他越是清晰地认识自己刚刚逃离的地狱,心里就越发羞愧和沮丧,直到后来这种悲哀之情竞像一口食物梗塞了咽喉。不幸感不断膨胀,发展成了无法忍受的压力,接着,突如其来地痛哭了一场,于是奇迹般地治愈了他的伤痛。哦,他已有多长时间不会流泪了!泪如雨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止住了那种死一般的绞痛。当他重新清醒过来,感觉到自己嘴唇上的咸味后,才发现自己确实哭泣过,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又成了纯洁的小孩,不知何为邪恶了。约瑟甫斯微微笑着,对自己的哭泣略感羞愧,终于站起身子,重又启程前行。他心里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逃向何处,也不知道未来又将如何。他想自己正如同一个孩子,没有任何意向和矛盾可以轻轻松松地上路,他觉得遥远处传来悦耳的召唤声,似乎在引导自己向前,他的这场旅行如今似乎不再是逃亡而是一次返乡之行了。他现在渐渐疲倦了,他的理性也疲倦地沉默了,也可以说是休息了,或者也可以说是纯属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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