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必须在很多艰难考验中证实自己的才干和品德。有一次,他不得不对付一场长达两年之久的谷物歉收和恶劣气候,那是他有生以来的最大一次考验。第一年,由于不断出现灾难征兆,使播种日期一再推迟,随后又接连发生种种不幸事件,损害了作物生长,直至最后几乎完全被毁。村子里大家都饱受饥饿之苦,克乃西特自然也不例外。克乃西特能够度过这个不幸年头而不曾丧失信念和影响力量,并且竟能够帮助部落人们有节制地熬过这场天灾,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成就。第二年,在经历了一个严冬,冻死了许多村民之后,去年发生过的种种灾难又重复再现了一次,而进入夏季后,却又是持续的干旱,部落的田地在烈日下干枯龟裂,老鼠可怕地大量繁殖。不论是呼风唤雨者的单独祈祷,还是全部族人举行的公开仪式,击鼓合唱,甚至结队游行,全都毫无效果。当残酷的事实证明呼风唤雨者的祈求失效时,事情就不是寻常小事了。他并非普通的村民,他得承担责任,他得正视惊恐而愤怒的人们。克乃西特接连两三个星期完全孤立无援,他不得不面对整个部落的人,面对饥荒和族人的绝望心情,面对一个传统的信仰:唯有牺牲呼风唤雨大师才能重新获得天上神明的谅解。克乃西特也想过这个以顺从取胜的办法。他并不反对这个牺牲个人的思想,他也曾在祈求中表明了态度。除此以外,他还曾用难以想象的艰苦劳作和牺牲精神帮助村民减轻困境,也曾一再发掘新的水源,寻出新的泉水和溪流。即使在灾难最严重的时刻,他也曾阻拦人们宰杀牲口。尤其重要的是,他曾帮助过当时村里屈服于灾难而陷入绝望的女祖宗,他用劝告、忠言、威胁,用魔法和祈祷,用自己的典范行为震撼她,保护她不致因为灵魂软弱而使整个部落彻底崩溃。当时的情况显示,遭逢大灾大难而使人心惶惶之际,更需要克乃西特这样的男人。一个人越是能够在生活和思想上树立超越个人的精神意识,他便越是能够学会崇敬、观察、祈求、服务和牺牲。两年的艰难岁月,几乎断送了他的生命,最终却也让他获得了更高的尊敬和信赖,当然并非人人都有此认识,但是那少数承担着部落领导责任的人士,确乎因而承认了他的价值。

克乃西特就这样在不断考验中度过一年又一年,最后达到了成熟男子的阶段,达到了他事业的顶峰时期。他主持过两位女祖宗的葬礼;他失去了一个漂亮的儿子,儿子六岁时被狼攫走;他得过一场重病,他没有靠外援帮助,自己充当医生挺了过来。他曾挨过饿,也受过冻。所有一切灾难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更在他的灵魂深处烙上了印记。与此同时,他还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体验到,有思想的人反而会受到常人的非议和反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人们确实会从远处尊敬他们,逢到不幸和灾难时也会向他们求援,却从不把他们视为自己人加以爱护,反而唯恐避之不及。另外他还根据经验知道:人们生病或者遭难时,宁肯接受法术和咒语治疗或者救助,而不愿听取理智的劝告;人们也宁肯遭受痛苦折磨和进行表面肤浅的忏悔,也不愿从内心改变自己或者进行自我审查;人们不相信理智而轻信魔法,不相信经验而迷信秘方。这种种现象,几千年如一日延续至今,正像若干史籍中所断定:大致上无甚改变。不过,克乃西特也同时学到,凡是擅于思考的有思想的人绝不允许自己丧失爱心,他必须善待常人的愿望和愚蠢,不可高高在上,但也不可受他们支配。智者和骗子,传教士和魔术家,助人为乐者和寄生的食客,往往仅是一步之差而已。而一般人们宁肯给骗子付报酬,被魔术家盘剥利用,也不愿接受慷慨无私的帮助。他们宁肯拿出金钱和货物,也不乐意付出爱心和信仰。他们互相欺骗,还宁肯自我欺骗。克乃西特不得不认识到人类是一种软弱、自私,同时又很怯懦的生物,他也必须承认自己也分享着这些人类的恶劣特性和本能冲动力。但是,尽管事实如此,他还应当有信心,并以这种信心滋养抚育自己的灵魂,这信心便是:人类也是有灵魂有爱心的生物,在人类身体里还居住着与本能冲动力背道而驰的东西,促使人们也渴望自我净化。然而这一切思想,对克乃西特显然是不成问题的,对他来说似乎反倒是无可作为了。我们可以这么认为:他早已走上了这条道路,总有一天,他会从这条道路走到自己的目标,甚至超越这个目标。

克乃西特正走在这条道路上,根据自己的思想向前探索着,然而,他更是生活在感觉意识之中,在月亮的魅力中,药草的气息中,树根的咸味中,树皮的滋味中,也在药草的栽培中,药膏的配制中,他献身于气候和大气变化的事业,培养了许多这方面的能力,其中有若干是我们后辈人不再能够掌握,也不再完全懂得的能力。所有能力中最重要的本领当然就是祈雨。克乃西特即或也遭受过老天对自己顽固拒绝的特殊情况,似乎还冷酷地嘲弄过他,使他徒劳无益,然则克乃西特却有过上百次的祈雨成功,而且每一次的情况都几乎略有差异。当然他在祭祀仪式上,在朗诵咒词上,在演奏鼓乐上,并不敢有丝毫改变或者加以删节。但是这一切仅仅是他全部活动中部分公开的、官方的而已,是他的祭司职务而已,当然这些工作既美好,又能带给他喜悦的感觉,尤其在他做了一天的献祭和法事,黄昏时分老天终于让步,天空乌云密布,刮起了湿润的大风,直至落下了第一批雨滴。然而一切都取决于呼风唤雨者的精湛技艺,能够择定最恰当的日子,如果盲目行动,结果只是一场白忙。人们可以祈求苍天,是的,甚至可以加以冲撞,然而人们必须具有一片赤诚心意,并且顺从老天的意愿。对克乃西特而言,这类以祈祷取得胜利的体验,其实远不如他以那种不可言传的、感官知识多于理智的体验更符合自己的心意。克乃西特对于气候的种种状况:空气和温度的张力,风与云的形成,水流、泥土和尘埃的气息,气候妖魔表示的威胁或者许诺,表现的情绪和脾性,克乃西特总是喜欢首先以自己的皮肤,头发,连同全部感官加以感觉和测试,免得受任何意外情况惊吓,也不至于因出乎意外而灰心失望。他把气候的种种变化汇聚在自己的内心,尽可能地予以掌握,使自己有能力控制风云变幻,当然他不可能随心所欲,然则由于他与它们之间的这种密不可分,互相关连,使克乃西特得以完全消除了客观世界与自己,外界与内在之间的差别。每逢这类时刻,克乃西特就欢喜得如痴如醉,他狂喜地站着倾听,蹲着静候,他不仅感受到风与云如何在他心中共享生命,而且觉得可以指挥和改造它们,就如同我们能够从内心再现和背诵一首我们十分熟悉的乐曲一样。于是,克乃西特只消屏住呼吸——那么风声或者雷鸣便也缄默无声;他只消与点头或者摇摇头——那么冰雹便倾盆而下或者停止;他只消微微一笑以表示内心矛盾冲突已获得协凋,——那么天上的云层便四下分散,露出了亮晶晶的蓝天。某些时候,他觉得特别有把握预测未来几天的气候,似乎具有万无一失的先知能力,似乎外面世界的总乐谱都已精确地细细谱写在他的血液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必须按照这个乐谱逐一演出似的。这才正是他的美好日子,他获得的最大报酬,他的极大快乐。

然而,倘若一旦中断了这种内与外的内在联系,气候和外面世界变得陌生、不可理解,更是无法预测之时,那么他自己内心的秩序也受到干扰,变得一片混乱,于是他便觉得自己算不上真正的呼风唤雨大师,觉得让他承担气候预测和播种谷物的责任实在是一种错误,一种失策。每逢这些时候,他就特别恋家,对艾黛又体贴又爱护,努力分担她的家务活,还替孩子们做玩具和工具,在屋里跑来跑去调制药剂,同时又特别渴望别人的关怀,只想尽可能和其他男人一模一样,不论在风俗习惯,或者在其他方面都尽量减少彼此的差别,甚至还耐着性子倾听妻子和邻家妇女闲聊,即或只是些毁谤他人生活、状况和是非的无聊故事。但是一待他时来运转,便难得再在他家里看见他的踪影了,他早已出门转悠,到处捕鱼,打猎,寻找树根去了,他伏在草地上或者蹲在树丛间,嗅着,听着,他模仿动物的叫声,他点燃火堆,借以对比烟云和天空中云堆的区别,他让自己的皮肤、头发饱受雾气、雨水、空气、阳光或者月光的滋润。克乃西特还像他的师傅,老土鲁生前一样,总是搜集种种外形与实质貌似不相归属的物质,他觉得它们似乎可以让他窥见大自然的智慧或者心情,借以揣摩出自然的一小部分规律和创造秘密,这些物质总是体现着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的一致,例如:一颗树瘤长着人脸或者动物的脸;一颗颗水磨石子有着木纹,好似木制的一般;原始时代石化了的动物形象;畸形的或者双生的果核;一块块形似人类腰子或者心脏的石头。克乃西特细细研读一片树叶上的脉络符号,一个菌块上的网状线条,用以揣测外界的一切神秘、灵性、未来与可能性,他归纳出符号的魔术内容,数字和文字的先兆意义,他把无限与多数转化为单纯,纳入系统,形成概念。因为世上万事万物通过他以心灵把握世界的方法都已在他心中,所有一切事物确实没有名称,无法命名,却是可以想象的,有可能性的,并非超越人类预感能力的,尽管还处于萌芽状态,然而确实对他具有重要意义,已成为他自身的一个部分,而且还有机地在他身体内不断成长。倘若我再作深一步回溯,超越这位呼风唤雨大师的时代,回溯到我们看来如此遥远而原始的几千年前的过去,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对此深信不疑——,那时的人们就和如今的一样,尽管还没有开化却已具有一颗包容万有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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