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吓坏了吧?”他问,“别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人人都喜欢艾黛的。走吧,我们回家去。”她还在颤抖和抽咽,不过已慢慢平息下来,怀着感激和信赖心情随同他向前走去。

从茅屋门口透射出浅红的火光,呼风唤雨大师正弯身对着炉灶,火光把他飘垂的头发映照得又红又亮。他把火燃得旺旺的,在两口小锅里煮着什么东西。克乃西特带艾黛进门之前,便已好奇地向屋里探视了好一忽儿,当即便判断锅子里煮的不是食物,因为锅子的品类不同,何况时间也太晚了。此时呼风唤雨大师听见了声息,便喊道:“谁站在门口?向前来吧!艾黛,是你吗?”他用盖子盖上小锅,拨好炉火,转过身子。

克乃西特仍然不由自主地凝望着那两只神秘莫测的小锅子;一种好奇、敬畏和困惑之感向他袭来,每次踏进这座茅屋,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他总是想方设法,寻找各式各样借口进入茅屋,然而每一次都会产生这种不安与快乐,紧张好奇和畏惧害怕同时并存又互相矛盾的感觉。老人必然早已察觉这一情况,知道克乃西特已追踪自己好长时间,总是到处出现在自己附近,总像一个猎人追踪猎物似地跟踪他,并且默默无言地为自己服务,作自己的伴侣。

土鲁是这位呼风唤雨者的名字,他以鹰隼般锐利的眼光凝视着克乃西特,同时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的孩子,现在不是拜访陌生人家的合适时光啊。”

“土鲁大师,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去女祖宗那里听故事,今天讲女巫村的故事,她忽然害怕了,大声喊叫起来,因而我陪她回来了。”

这位父亲转身对小女孩说道:“艾黛,你真是胆小。聪明的小姑娘不应当害怕女巫。难道你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吗!”

“是的,我是的。但是女巫们懂得一大堆坏招,倘若没有一颗野猪牙齿。……”

“哦,你想要一颗野猪牙?我们来想想办法吧。但是我知道有一种更好的东西。我要替你找一棵特别的树根,秋天一到我们就去找。它不仅能够保护聪明的姑娘不受邪魔伤害,甚至可以让她们显得更加漂亮。”

艾黛笑了,开心起来,茅屋里的温暖气氛,还有这小小火光,使她恢复了内心平静。这时克乃西特怯生生地间道:“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去找树根吗?你只需把植物的模样给我形容一下……

土鲁眯缝起双眼。“小男孩居然什么都想知道,他挖苦地说,却没有生气的样子,“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要等到秋天呢。”

克乃西特静静退出门外,朝他居住的男孩宿舍走去。克乃西特没有父母,他是一个孤儿,因而艾黛和她居住的茅屋对他具有强大魅力。

呼风唤雨大师土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己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唠叨。村子里许多人认为他古怪,也有些人认为他太阴郁。然而他事实上既不古怪也不阴郁。他是个明白人,对周围发生的事清清楚楚,至少比人们对这位貌似与世隔绝的学者式人物所认为的要知道得多些。土鲁尤其清楚,相当长时间以来,这个稍嫌烦人,却模样俊俏,并且显然很聪明的男孩总在后面观察自己。他从事情刚一开始便已察觉了,至今总有一年多时间了吧。土鲁懂得,这件事不仅涉及男孩的前途,对自己这个老人也具有重要意义。事实表明,这个男孩爱上了呼风唤雨学问,因而渴望学习这门学问。村庄里经常会有一个男孩围着自己打转,就像如今这一个男孩。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吓退,有些则不然,上鲁曾经把其中两个男孩收为徒弟,教养了几年,但是这两人都爱上了远处村庄的姑娘,并且结婚迁居到那里,成了那地方的呼风唤雨者,或者草药采集专家。上鲁从此再也没有收徒弟,倘若他再次收徒弟的话,那就该是培养继承人了。自古至今,情况就是如此,别无他法可想。迟早总会出现一个有天分的孩子,而且必须甘心依附他,把他的技艺视为大师的工作。克乃西特很有天分,并且具有人们所期望的一切条件,他还特别喜欢克乃西特身上的若干特征:首先是男孩目光里那种既勇敢探索,又敏锐而梦幻般的神情,同时他的体态端庄安详,整个面容和脑袋都表露出某种善于捕捉和机警的特性,显然也善于倾听和嗅闻,类似猎人和兀鹰。毫无疑问,这个孩子能够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大师,也许还会成为一个魔法师呢。克乃西特确实符合需要。但是他不应当操之过急,孩子的年龄还太小,现今绝不可向孩子表露他已得到认可,不能让他觉得事情轻而易举,孩子应该走的道路绝不可省去或免除。倘若克乃西特竟被吓倒、惊退而气馁不前的话,对自己也没有损失可言。他必须让孩子耐心等待、小心侍候,必须让孩子围着自己打转,逢迎巴结。

克乃西特在黑黝黝的夜空下信步向村庄走去,天空云层密布,只闪耀着两三颗星星,他却心情愉快,步伐轻松。凡是我们当代人视为理所当然和不可或缺的东西,甚至最贫穷者也全都拥有的种种生活用品和美丽装饰品,当时的村民们全然毫无所知。村庄里既无文化也无艺术,他们除去自己歪歪斜斜的茅屋外,从未见过任何其他建筑物,更不曾见过什么钢铁制成的工具,甚至连小麦或者米酒也是见所未见,让他们看到蜡烛或者油灯,也许会认为是出现了光芒四射的奇迹。然而,克乃西特的生活和他头脑里的想象世界,却丝毫也不亚于我们现代人。周围世界在他脑海里是一部充满了无限奥秘的画册,他每天总能够获得一点儿全新的认识,从动物生活到植物生态,直到满天的星星。在缄默而神秘的大自然与这个孤独而敏感的少年心胸之间,存在着一种包容一切的亲合关系,以及一个人类灵魂所能够渴求的一切紧张、恐惧、好奇和占有的欲望。尽管在这个孩子的世界里没有撰写成的科学知识和历史,这里没有图书,没有文字,他能够学得的知识不超过距离村庄三四个钟点步行的路程,更远处的一切,他完全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知道,然而克乃西特在村子里所过的生活却是完整无缺而且完美的。女祖宗领导下的村子、国家和部落团体,能够给她一个民族和国家得以赋予自己人民的一切:一片满布根须的沃土,她自己则是这一大片网形织物中的一根小纤维,分享着整体生命。

克乃西特心满意足地悠悠漫步向前走着。夜风呼呼地吹过林子,树枝轻轻籁籁作响,到处都散有潮湿土地、芦苇和泥土的气息,他又闻到了燃烧刚砍伐木柴的甜甜的香味,这意味着自己快到家了,最后,当他更接近男童宿舍时,又闻到了男孩子的气息,一种年轻男子的体臭。他不出一声地悄悄爬过芦苇席,进入了发出温暖呼吸声的黑暗空间,他平躺在草垫子上,回想着女巫故事,野猪牙齿,艾黛,呼风唤雨的人和那些搁在火上的小锅,直到沉沉睡去。

土鲁对克乃西特的追求很少让步,他不愿让男孩觉得事情很容易。然而这位少年总是紧紧追随不舍,总感到有什么东西把他拉向老人,他自己也并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有时候,老人去森林深处某些最隐蔽的场所,去沼泽或者树丛埋设捕兽的陷阶,或者去追踪一只野兽,挖掘一棵树根,采集某些种子,会突然察觉那男孩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那孩子不声不响,不露身形地在他后面已经跟随了几个时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老人有时候置之不理,有时候抱怨几句,甚至干脆冷酷地把他撵走。有时候,老人也亲切地招呼孩子,让他整天呆在自己身边,分配他做些工作,指点他这么做或那么做,给予他一些忠告,让他稍加尝试。老人也曾告诉他一些植物的名称,命令他去汲水或者燃火,因为老人对种种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技巧、诀窍、秘密和公式,他还告诫孩子对一切都要严守秘密。后来,克乃西特又长大了一些,老人终于把孩子从男童宿舍领回到自己家里,就这么承认了他的徒弟身份。克乃西特也便与众不同,成了老人的徒弟,这意味着他只消通过学业,显示出才能,他便是呼风唤雨大师的继承人。

自从老人把克乃西特领进自己茅屋那一时刻起,他们之间的障碍就自然拆除了——那障碍不是敬畏和服从,而是怀疑和限制。土鲁让步了,听任克乃西特以楔而不舍的追求征服自己。老人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是把孩子培养成他的接班人,一个优秀的呼风唤雨者。老人传授的课程中,没有概念,没有学说,没有方式方法,没有文字成规,也没有数字依据,而只有很少数的口传秘诀,它们对克乃西特感性的影响更多于理智的影响。老人知道,一笔巨大的人类经验遗产,那是当时人类对自然的全部认识,不仅需要整理和运用,而且需要往下遗传。一整套人类广博而严密的经验、观察、直觉与研究所得的系统知识,都得有条不紊地、渐渐地传授给这个孩子,而所有一切知识都几乎毫无理念可言,一切都得凭感觉加以体会、学习和实践。而所有知识的基础和精髓是对月亮的认识,认识其盈亏圆缺对人类的影响。月亮上住着逝世者的灵魂,为了给新近去世的人腾出空位,早逝者的灵魂必须重新投生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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