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走向克乃西特,友好地微笑着,稍稍有点尴尬,他一边帮着老师下车,一边说道:“我让您独自旅行,并非有什么恶意。”然而不待克乃西特回答,他又十分信任地接着说道:“我相信,您是理解我心情的。否则您肯定会带我父亲一同来的。我已经告诉他我安全抵达了。”

克乃西特笑着和孩子握了手。铁托把他引进屋里,女仆向克乃西特问候后说,晚餐立即便准备妥当。克乃西特当下有一种不寻常的需要,不得不在晚餐前躺下略事休息。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这场美丽旅途中已出奇地疲乏,是的,他从未有过如此筋疲力尽。到了晚上,当克乃西特和他的学生闲聊,并且观赏他收集的高山花卉和蝴蝶标本时,这种疲乏感更厉害了。克乃西特甚至还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还有一种以往未曾有过的严重虚弱与心律不齐。然而克乃西特仍旧继续与铁托交谈,直至约定的就寝时间,竭尽全力遮掩着自己身体不适的征状。铁托有点惊讶老师竟然一字未提开课事项、学习计划、成绩报告以及诸如此类的工作,以致铁托敢于趁此大好时机提出一个建议,明天清晨来一次长距离散步,以便让老师熟悉陌生的新环境,这个建议立即获得了友好的接纳。

“我很乐意这次漫游,”克乃西特补充说,“我还想趁机向您求教呢。我刚才观看您收集的植物标本时察觉,您的高山植物知识远比我丰富得多。因而我们共同生活中除了其他目的之外,还有一个互相交流知识的目的,让我们的知识互相补充。我们可以这么开始:您先校正我贫乏的采集植物知识,先在这一领域上帮我前进一步……”

两人最后互道晚安时,铁托心里心满意足,当即下了好好学习的决心,再一次感觉自己非常喜欢克乃西特老师。这位和蔼可亲而快快活活的老师全然不像一般小学教师那样喜欢用深奥言语谈论科学、道德、精神修养以及其他诸如此类高等学问,但是他的言谈举止和人品里总有些东西在督促你的责任心,在唤起你身上那些高尚、善良、勇敢的努力和向上的能力。铁托觉得,愚弄蒙骗一位普通小学教师,常常很有趣,有时甚至使自己得意洋洋,而面对这位男子,你绝不可能产生这一类念头。他是一个——是啊,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铁托陷入了沉思之中,是什么使这个陌生人这般迷人,又令人钦佩的呢?铁托发现这就是他的高尚气质,他的高贵品性,他的男子气概;这就是克乃西特吸引他的主要力量。这位克乃西特先生是高贵的,他是一位主人,一个贵族,尽管无人知晓他的出身,也许他的父亲是个鞋匠呢。他比铁托认识的大多数男人更为高尚,更为高贵,也比自己的父亲更显高贵。这位少年向来特别重视自己的显贵血统和贵族传统,因而不肯原谅断绝了此种关系的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了一位精神和知识修养上的贵族。克乃西特是个在幸运条件下能够创造奇迹的人,凭借这种精神修养,纵身跨过了世世代代一大批祖先,而在个人独一无二的一生中,由一个平民子弟变成一个高等贵族。这便唤起了性情热烈而自负的少年心里一种暗暗的憧憬,有朝一日也能够归为这一类型的贵族,并且为之服务,也许这还可能是自己的责任和荣誉呢。也许眼前的老师便是这一类贵族的化身,他的超凡脱俗的亲切文雅就表现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贵族气息,这种气息使自己逐渐亲近他,接近他的生活,达到他的精神状态,铁托就这么定下了自己的目标。

克乃西特进入自己的卧室后,虽然极想休息,却没立即躺下。他为应付这一晚几乎耗尽了精力。克乃西特费了好大努力才没让这位显然在细细观察他的少年从他的表情、姿态和声音中看出他已越来越疲倦、不谐调,或者有生病征状。事情看来成功了。然而克乃西特此刻却必须面对自己的昏沉感,不适感,可怕的眩晕感以及一种不祥的死亡般的疲乏感,他起初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查出原因。原因倒也不难查清,只是又耗费了一些时间。他发现自己的病因就在这天的旅程上,在极短促的时间内,将他从低地送上了海拔近二千米的高山上。克乃西特从少年时代的几次郊游开始,一直不很适应这种高度,尤其是如此迅速的登高,反应更是糟糕。他估计这种不适感至少还得持续一两天时间,倘若不良反应持续不退,他就只得带着铁托和女仆下山了。如果这样,那么,普林尼奥的教育计划连同这次美丽的碧尔普逗留也就完结了。这当然可惜得很,不过也不算是大的不幸。

经过这番思考衡量后,克乃西特才上床休息,但久久难以人眠,只得一忽儿回顾离开华尔采尔后的旅途情景,一忽儿试图平定自己不太正常的心跳和过分激动的神经,以打发漫长的黑夜。当然他也不时怀着爱意想到自己的新学生,想得很多,却没有想订什么具体计划。克乃西特觉得,想要驯服这匹高贵而颇难驾御的小马驹,通过温和办法,逐渐软化和改变其习性,这也许是较明智的做法。对铁托,绝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强迫压制。他考虑自己应当逐渐让孩子意识到自己的才能和禀赋,同时又努力培养提高他原有的高尚的好奇心和那种贵族气的不满情绪,让他具有爱科学,爱精神思想,爱美的情怀。这是一项有价值的任务。他的学生并不只是一个普通少年,他只需唤醒和训练其聪明才智即可。铁托作为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家庭的独子,将来也会是一位统治者,一位参与塑造国家和民族政治、社会的领袖,命里注定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物。卡斯塔里对古老的特西格诺利家族是略感歉疚的,因为未能给与托付给他们的普林尼奥以足够的彻底教育,未能让他坚强到足够在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矛盾中闯出道路,以致不仅使才貌双全的青年普林尼奥由于失去平衡、不知所措而变成一个郁郁寡欢的人,而且层层相应,让他的独生子铁托也受到危害,落入了与父亲同样的困境。如今可以略加补救了,可以略略偿还宿债了。克乃西特很高兴这个任务恰恰落在自己身上,落在这个貌似背离了卡斯塔里的叛逆者身上,这也使他感到很富于意义。

第二天清晨,他一发觉屋里有人走动,便立即从床上起身了。他看到床边放着一袭睡袍,便披上了这件轻软的衣服,走出昨晚铁托曾指点他的后门,进人通向湖畔浴室的一条长廊。

灰绿色的小小湖泊一平如镜,远处是一座陡峭的岩石崖壁,山峰的利齿状峰顶此刻还在阴影里,冷峻地刺向已浅浅泛出亮绿色的清凉晨空之中。然而,太阳显然已在峰顶的背后升起,细碎的金色光芒正闪烁在每一块岩石的尖角上,再有几分钟,太阳就会跃升出山脊,光明就会普照湖水和整座峡谷了。克乃西特全神贯注地默默凝视着这幅景象,感觉它呈现的静谧、庄严之美是自己所不熟悉的,却又给自己一种关怀和警示的感受。此时此刻他比昨日旅途中更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个高山世界的分量,它的凝重、冷静以及惊人的威严,它不迎合人类,不邀请人类,也几乎不容忍人类。克乃西特当即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又意味深长的感觉:自己刚刚踏入世俗世界的新自由天地,第一步恰恰走进这个高山世界,走进了又寂静又冷峻的伟大之中。

铁托出现了,只穿着浴裤,他和老师握了手,指着对面的岩壁说道:“您来得正是时候,太阳立刻就要升起了。啊,山上真是好极了!”

克乃西特亲切地点了点头。他早就听说铁托是早起的鸟儿,竞走、角力和徒步旅行的爱好者,一切只是为了反对父亲那种轻轻率率、不受约束的舒服生活态度和方式。他拒绝饮酒也是出于同一原因。这些生活习惯和倾向,使铁托不时表现出蔑视知识的自然之子的姿态——特西格诺利家族成员似乎都喜欢过分夸张。但是,克乃西特决定欢迎铁托的这种倾向,甚至与他建立运动情谊,作为一种手段,借以争取和驯服这个桀骛不驯的少年。这当然仅是许多种手段之一,并且决非最重要的手段,其他方法,譬如音乐教育,就是一种更有效的手段。克乃西特当然绝不想在体能上和这位青春少年并驾齐驱,更不用说加以超越了。然而,让孩子看看老师既不是胆小鬼,也不是书呆子,也未尝不是无伤大雅的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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