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的,”亚历山大跟着说,“我当时对您具有这种精神体验能力颇为惊讶,这类能力在我们这里是罕见的,倒是常常以不同形式出现在世俗世界上:有时在某些天才身上,尤其是政治家和军事家身上,有时也会出现在某些病态的意志薄弱者身上,甚至出现在全无才能可言的人身上,例如:千里眼、顺风耳以及灵媒巫师之类。依我看来,您与这两种类型:战争天才或者生理特异才能,都全然不同。当时,直到昨天以前,我倒是一直把您看成一个特别优秀的卡斯塔里人,谨慎、明智、恭顺。当时我不认为,您所说的那种充满神秘色彩的声音乃是妖魔鬼怪附身,或者纯为您内心自我的声音;不,我认为这完全不可能。因此我仅仅把您向我描述的‘觉醒’状态理解为您总是偶尔自觉意识到本人的成长而已。我既已得出这一结论,当然推断您刚刚上任,承担的又是过重的任务,就像给您穿一件过大的衣服,要等待您再长大一些,衣服才能合身,因而就延迟了您这种精神‘觉醒’体验的出现,但是,请告诉我:您是否曾经认为这种觉醒是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启示,或者是来自某种永恒客观存在或神圣真理领域的召唤?”

“您这番话,”克乃西特回答说,“倒是说着了我目前面临的难题,也就是如何用语言表达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用理性来阐释显然超出理性的东西。不,我从没有认为自己的觉醒是任何神道、妖魔,或者任何绝对真理的显现。让我感到这种体验具有价值和说服力的地方,决不在于它们的真理含义,它们的高贵来源,它们的神圣性或者诸如此类的神秘特性,而在于它们的真实性。对我而言,它们是无比真实的,有点类似一种剧烈的肉体痛苦,或者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然现象,譬如暴风雨或地震,让我们感受到迥异于日常生活和普通处境的不同寻常的真实性、当前性、不可逃脱性等等。那种把我们急急赶回家中,几乎把大门从我们手中掀走的疾风——或者那种似乎把世界上一切紧张、痛苦与矛盾都集中到了我们下鄂的剧烈的牙痛——,那就是我所说的真实性。事后,我们也可能会开始思考它们的现实价值,或者探究它们对我们有无意义;倘若我们果真有研究兴趣的话,但是在它们出现的那一时刻,我们的体验却是完全真实,毫无怀疑余地的。对我说来,我的‘觉醒’就具有这样类似于强烈现实的真实性,这便是我赋予它‘觉醒’名称的原因。每逢我身临体验时刻,我都切实地感觉自己好似熟睡了很长时间或者从长长的假寐状况中突然醒来,感觉自己的头脑特别清醒和清楚,远远胜于平常日子。这种情况也存在于世界历史上,凡是大灾大难降临之际,都会出现令人信服的必然性因素,让人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现实感和紧张感。不论这类震撼结果如何,是光明美好还是黑暗混乱,——无论如何,当时发生的情况必然是壮丽、伟大而重要的,同习以为常的平凡一定迥然不同,因而显得特别突出。”

克乃西特停下来略略歇了一息,便又继续往下叙述:“请让我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谈谈这个问题。您还记得圣克利斯多夫的传奇故事吧?啊,记得的。这个克利斯多夫是位极勇敢而有能力的人,然而他不愿意成为统治人民的主子,而愿意服务,服务是他的长处和艺术,他知道怎么做。至于为谁服务,他并非随随便便无所谓。他认为必须服务于最伟大、最有权威的人。因此一听说有人比他目前的主人更伟大,便会立刻前去投奔报效。我一直很喜欢这位伟大的仆人,我想大概是自己多少与他有类似之处。至少我知道,在我一生的独特时期——当我懂得如何支配自己的时候——,早在学生年代,我便已开始寻找服务的对象,但是彷徨迟疑了很长时间,才算选定了什么样的主人。很早以前,我就把玻璃球游戏视为我们学园最宝贵、最特殊的成果,却始终对它疑信参半,保持着相当距离,观望了许多年。我品尝过游戏的滋味,懂得这是世界上最迷人、最微妙的诱饵。此外,我还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已觉察到,凡是从事这一引人入胜游戏的人,如果想有所长进,游戏便要求他竭尽全力,单纯当作业余消遣是不成的。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反对我永远耗费精力与兴趣在这种魔术事业里。我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追求纯朴,追求健康和完整的自然感情提醒我防范华尔采尔的玻璃球游戏学园精神,它确乎又专门又精致,是一种经过高度加工的文化,然而却与人类生活整体相隔离,落入了孤芳自赏之中。我探索和徘徊了许多年后,才算下定决心不顾一切从事玻璃球游戏。我做出这个决定,恰恰是因为那一种压迫我服务的力量,它迫使我只追求最高成就、只为最伟大的主人效力。”

“我懂得这一点,”亚历山大大师认可说。“但是我尽管看到了这一点,我也懂得您为何如此表现,我却仍然以同样理由反对您的一切执拗行为。您有一种过分强烈的自我意识,或者也可说是您太自我倚重了,这与成为一个伟大人物完全是两码事。一个人可以由于才华出众,意志坚定,沉毅忍耐而成为第一流的明星,但是他同时必须善于集中心志与自己所属的整个体系保持平衡,而不致于发生摩擦和虚耗精力。而另外有一个人,才能与这个人等同,也许还略胜一筹,然而他的轴线偏离了中心点,以致他的一半精力消耗于离开了中心的活动方向,这不但削弱了他自己的力量,还扰乱了周围的世界。您必然是这一类型的人。不过我确实得承认,您曾十分高明地掩藏了这些特点,如今才会让这个毛病以更大的毒性发作出来。您刚才讲到了圣克利斯多夫,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有他的伟大和感人之处,却不能够以他作为我们教会组织服务者的典范。谁若立志于服务,便当忠于他曾立誓效命的主人,荣辱与共,而不该一发现更出色的主人,便立即弃旧换新。这样做的仆人是审判自己主人的法官,您的行为正是如此。您愿始终效命于最出色的主人,却天真无邪到要让您自己来判定所选服务的对象——主子们的高低级别!”

克乃西特始终静静倾听着,听到这里脸上不觉掠过一丝凄凉的阴影。他接下去说道:“我尊重您的判断,我不能指望有别的判断。不过还请您再听我继续说几句,只再稍稍说几句。后来我专事玻璃球游戏,事实上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深信自己是在为一个至高无上的主人服务。至少我的朋友特西格诺利——我们在议会里的支持者——曾经非常生动地形容过当时的我:一个骄矜自大而厌倦享乐的玻璃球游戏精英。同时,我还必须告诉您,自从我进入高等学校和出现‘觉醒’之后,‘超越’一词对我所具有的意义。我想,事实起因于我阅读启蒙时期一位哲学家的著作,接着又受到托马斯·封·德·特拉维大师的影响。自那时以来,‘超越’便与‘觉醒’一样,成了我的名副其实的魔术咒语,成了我的动力、慰藉和承诺。我当时决定,我的生活当是一种不停顿的超越,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的前进,我要穿越一个空间进人下一个,又把下一个留在身后,就如同音乐不断演进,从一个主旋律到另一个主旋律,从一个节拍到另一个节拍,演奏着,完成着,完成了便继续向前,永不疲倦、永不休眠、永远清醒、永远是完美无缺的现在。通过‘觉醒’体验,我觉察到,确实存在这种阶段和空间,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临近终点时刻,它自身便会显现凋谢和濒临死亡的气息,而当山穷水尽之际,就会自然出现转机,把生命导向转化,进入新的空间,出现新的觉醒,有了新的开端。我所以向您勾勒这么一幅超越的图像,只是一种手段,也许可以帮助您了解我的生活。我决定从事玻璃球游戏,是我生平一个重要阶段,其意义绝不亚于我为接受第一次使命而加入宗教团体。就连我担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职务期间,我也曾有过类似阶段式前进的体验。我认为官职给我的最大益处是让我发现了新的工作乐趣,不仅是音乐和玻璃球游戏让人快乐,教育和培植人才也是令人快乐的工作。逐渐地,我还进一步发现,受教育者年龄越小,尚未受到任何误导,那么教育工作也就越富于乐趣。这件事情也与许多其他事情一样,随着年代的流逝,使我越来越想教导更年幼的孩子,最愿意去初级学校当一名小学教师。总之,我的想象常常让我越出本职工作的范围。”“)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