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德格拉里乌斯当即说道,“可以这样的,只要有点勇气就行。”

克乃西特笑了,把一只手搁到朋友肩上。“说到勇气,我的好朋友,我也许该为另一场恶作剧增添些勇气呢。晚安吧,挑刺儿老手!”

克乃西特心情愉快地离开了朋友的小房间。然而,他在夜空下穿越空荡荡的走廊和学园庭院时,心清重又沉重起来,这是一种惜别之情。离别总是常常唤醒往日的景象。独行的克乃西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穿行华尔采尔和游戏学园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男孩,刚刚入学的学生,充满了对学校的想象和希望。如今,他走在冰冷的黑夜里,走在沉寂的树木和一幢幢建筑物间,这才痛苦地察觉,他是最后一次看望这一切,最后一次倾听这一片寂静和轻微的酣睡气息(学园里白天是多么热闹啊),最后一次凝视守门人屋上的小灯反射在喷泉水池里的倒影,最后一次翘首仰望夜空白云掠过大师花园的树梢。他缓步走过玻璃球游戏学园的每一条小路和每一个角落,最后还想再一次打开大师花园的小门,再进去走一走,却发现钥匙不在身边,这一现实让他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克乃西特回到寓所,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是通知特西格诺利自己即将抵达首都。接着他便放松精神,聚精会神地静坐了一个钟点,借以平息激动的心情,让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他在卡斯塔里的最后一项工作——与宗教团体的领导人会面。

第二天早晨,这位大师和平日一样按时起床后,唤来汽车便离开了,只有很少几个人注意到他的离去,没有人想到有什么异样。在第一场秋日清晨的雾霭中,他一直驶向希尔斯兰,将近中午时分便抵达了目的地,随即请人通报教会团体最高当局的领导人亚历山大大师。他随身携带着一只用布包裹的漂亮金属盒子,这盒子平日保存在他办公室的一个秘密抽屉里,里面放着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荣誉证件、印章和钥匙。

人们款待他到最高行政当局的“大”办公室稍坐,不免使他略感意外。一位大师未经通知或者邀请突然出现在这里,几乎是史无前例的。有人遵照亚历山大大师的吩咐请他用餐,餐后又带领他到老修道院十字形回廊边一间密室休息,并对他说,大人希望隔两三个小时后能够抽出空来见他。克乃西特要了一本教会团体规章,坐下来阅读了一遍,再度确定了自己的企望的纯朴性和合法性,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始终找不出合宜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企望的意义及其内在合理性。

克乃西特回忆起了一件往事,还在他从事自由研究的最后日子里,规章里的一条规则曾被指定为他的默想题目,那正是他受命进人宗教团体的前夕。如今他重读这一段文字,再一次思索后,觉察到今日的自己已与当年那个怯生生的青年教师完全判若两人。这条规则写道:“如果上级召你承担职务,你当知道,官职每提升一级并非向自由跨出一步,而是向约束迈进一步。职权越大,职务越严。个性越强,意愿越受禁忌。”所有这些话,过去他曾非常信奉,并视为理所当然,如今其中许多词语在他眼中却非常成问题,如“约束”、“个性”、“意愿”,他对它们意义的认识有了重大改变,是的,甚至是截然不同了。这些语言过去在他眼中曾是多么美丽、清澈、天衣无缝,多么令人惊叹啊,它们对一个年轻的灵魂能够具有何等绝对、永恒、无可怀疑的真理作用啊!哦,倘若卡斯塔里果真是整个世界,是包罗万象而且不可分割的完整世界,而不是大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或者仅仅是硬从大世界里大胆截割下的一小部分,那么这些言语便是真理,过去和现在都一样无可置疑。倘若精英学校就是整个人世间,倘若宗教团体就是整个人类社会,而最高宗教当局就是上帝的话,那么所有的条条款款,连同全部规章,该多么完美无瑕啊!噢,那该是多么可爱、兴旺而又美丽纯真的生活啊!对他而言,过去有一段时期,他确实这么看也这么体验的,教会团体和卡斯塔里精神便是神圣、绝对的真理,而教育学园便是全世界,卡斯塔里人便是全人类,凡是非卡斯塔里领域都是幼稚的儿童世界,是进入教育学园之前的初级阶段,都是亟待文化挽救的原始地区,一个个满怀敬畏地翘首仰望卡斯塔里,不断派遣像普林尼奥那样的青年登门进修。

如今他,约瑟夫·克乃西特本人和自己的思想又是多么特别啊!他不久之前,是的,难道事实上不就是昨天,他还曾经把自己称之为觉醒的这种独特认识方式,视作一种一步步深入宇宙核心、进入真理核心的方式么?不是认为这种认识方式是某种绝对真理,是一种道路或者持续前进的途径,只要坚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完成目标,便可达到核心的么?青年时代的他,不是虽然承认普林尼奥所代表的世俗世界的合法性,却又时时处处站在卡斯塔里一方对普林尼奥及其世界敬而远之,认为他们缺乏觉醒和进步么?后来,他在经历过若干年疑惑徘徊,决定在华尔采尔从事玻璃球游戏时,不是也认为这是一种进步和符合真理的事情么?随后,他接受托马斯大师指派,又在音乐大师指引下,进入了教会组织,后来又受命承担玻璃球游戏大师职责,情况也同样如此。每一回,他都似乎是在一条纯正笔直的道路上向前迈进一小步或者一大步——如今,他已走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却既不曾抵达宇宙核心,也没有进入真理的最深之处,即或是目前的觉醒,也仅仅是一次张目望见或者进入了新境地而已,只是在新行星图占有一席之地而已。那一条笔直的小路,曾经那么严格、明确而又直接地引领他走向华尔采尔、玛丽亚费尔、教会组织、直至游戏大师的高位,如今又把他引领了出来。这曾是觉醒开始的结果,也同样是告别离去的结果。卡斯塔里、玻璃球游戏、大师高位,每一个都曾是必须开展而后又必须结束的主题,每一个都是必须穿越而后又必须超越的空间。如今,一切均已远远留在他身后了。显然,他即便当年思考着、从事着与今日所思所为完全相反的事情时,也早已有所疑惑,或者隐约揣测到事实真相了。难道他不曾早在学生年代就写了那首关于阶段和告别的诗歌,还添上了一个命令式的标题“超越”了么?

是啊,他以往的道路是一个圆圈形状,或者是一个椭圆形或者螺旋形,却决不是一条直线。毫无疑问,直线仅仅属于几何,而不是自然和生活。而他本人则始终忠诚于自己那首诗歌所表达的自我警告和自我鞭策,即或在他后来长时期内完全忘却了那首诗歌以及当年写作时的觉醒体验,情况也如此。当然,他也并非完美无缺地忠诚,并非不曾有过怀疑、踌躇、反抗和挣扎,然而他总算勇敢、沉着而愉快地穿越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一个空间又一个空间,虽然不像老音乐大师那样光芒四溢,却也没有丝毫懈怠和疲惫,没有任何背叛和不忠。如今,倘若说他背叛了卡斯塔里的观念,背离了教会团体的道德精神,那么就他的行为而言,似乎也仅仅是出自他个人的专断意愿,其实这也是需要勇敢精神才能办到的,不论以后如何,他都得像音乐一样,一个节拍又一个节拍地快活从容地前行。现在他希望自己有能力向亚历山大解释清楚自己似乎已很清楚的道理:也即是看来“专断独行”的行动,实际上只是为了服务与服从;他追寻的不是自由,而是某种新的、不可知的隐秘约束;他不是逃兵,而是响应召唤的人;不是任意专行,而是听命服从;不是去做主人,而是要成为奉献者!

他又怎能说得清楚那种种美德——偷快,合乎节奏和勇敢呢?它们也许微不足道,然而却是永远存在的。即或他自己不能够前行,而只能让人指引着行走,即或他不能超越以往,而只是绕着圆圈打转,然而这些美德依然存在,依然具有它们的价值和魅力。这些美德是肯定一切而不是否定一切,为了服从而不是为了逃避,即或这个人的行为和思想多少有点儿颐指气使的主子姿态,因为他不愿无视生活和自我欺骗,只得作出很专断很负责的模样。此外,还由于这个人自己也不明原因的天生倾向,喜好行动胜于求知,喜好本能胜于理性。噢,能够和约可布斯神父谈谈这些问题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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