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诚恳地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又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好吧,”特西格诺利继续往下讲,“那么你是记得这次相逢的。但是你记起了什么内容呢?我一个同学匆匆而过的会面,一场邂逅和一场失望。随后便是各奔前程,互相不再想起,——除非几十年后有个人傻乎乎地又向对方提起当年往事。难道不是这样么?还会有别的什么呢?对你来说还会有什么更多的东西么?”

特西格诺利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但是,也许已经累积了许多年、却始终未能克服的激动情绪,似乎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你在伺机而动,”克乃西特小心翼翼地回答说,“至于我有什么印象,等一会儿轮到我的时候再说吧。现在请往下讲,普林尼奥。我看,那次相逢让你不愉快。当时我也觉得不快。现在请继续往下讲,当年出了什么事,不要保留,全说出来吧!”

“我试试吧,”普林尼奥表示同意。“我当然不是想指责你。我必须承认你当年对我的态度无可指摘,简直可以说客气极了。我这回接受你的邀请来到华尔采尔,真是事隔多年,自从第二次参加假期讲习班后,是的,甚至被选为卡斯塔里管理委员会委员之后,便不曾踏上此地,这回我决心把从前那场经历同你说说清楚,不管后果是否愉快。现在我就和盘托出吧。那时我来参加暑期班,被安置在客房里。参加者几乎都和我年龄相仿,有几个人甚至比我还年长许多岁。我想顶多是二十人左右吧,大都是卡斯塔里内部的人,可是这些人要么是些懒散、差劲的糟糕玻璃球游戏者,要么就是些初学的生手,一心只想来见识一下而已。幸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总算心里轻松一些。我们讲习班的辅导教师,是档案馆的一位助理,尽管工作很努力,待人也极客气,然而讲习班的总体气氛从一开始就给人一种二三流的印象,一种受惩罚的感觉。这些偶然凑在一起的学生对短训班的意义和可能取得的成果一无所知,而他们的辅导教师也同样缺乏信心——即或参加者谁也不愿承认。人们也许会惊讶,为什么这批人要集合在一起,自觉自愿地从事他们既不擅长又缺乏强烈兴趣的事情,既耗费时间又劳累精神。而一位技艺精湛的专家,为什么仍孜孜不倦地加以指导,给他们安排明知不可能有多少成果的游戏实习。我当年并不清楚,这全因我运气不佳进了差班。很久之后我才从一位有经验的玻璃球游戏选手口中得知,倘若我遇上另外一批学员,也许会受到促进和感动,甚至会大受鼓舞呢。后来我又听说,每个讲习班上,凡是能够有两位彼此熟悉而且友好的参与者时时互相激励,那么往往就会带动全班学员乃至教师达到较高水平。你是玻璃球游戏大师,你必然懂得这个道理。

“可惜我的运气太坏。我们那个偶然凑成的小组缺乏生气,没有丝毫温暖气息,更说不上欣欣向荣的气氛了,整个水平只够得上为少年儿童办的一个补习班而已。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失望与日俱增。幸而除了玻璃球游戏之外,还有这片又神圣又令人惬意的华尔采尔土地供我留恋。我的游戏课程虽然失败,我仍应该庆幸自己有机会返回母校和许多老同学叙旧,也许还会遇见我最想念的老同学,那位在我眼中最能代表卡斯塔里的人物——你,约瑟夫呢。如果我能够重逢几位以往的青年伙伴,如果我步行穿越美丽的学园时邂逅几位学生年代的优秀人物,尤其是也许会再度接近你,能够像从前那样倾心交谈,而不是像我在卡斯塔里外面那样自问自答——那么,我也可算不虚此行了,我也不必再介意课程失败等诸如此类倒霉事了。

“我在路上最先遇到的两个老同学是泛泛的普通学友。他们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提了一些幼稚问题,打听我在世俗世界生活的奇闻轶事。接着遇见的几位就不那么容易应对了,他们是游戏学园里年轻一辈的精英分子,他们没有向我提出天真的问题,只是用一种有点夸张的、近乎谦下的姿态向我问候致意,这是你们神圣殿堂里的人士与人迎面相逢,无法回避时惯用的手法。他们这种举止清楚表明他们正忙于重要事务,没有时间,没有兴趣,没有愿望与我重叙往日的友情。好吧,我当然不想勉强他们,我不打扰他们,让他们静静地停留在威严崇高的、嘲讽市俗的卡斯塔里世界里。我远远遥望着他们安然自得地打发日子,就像一个囚犯透过铁窗望向自由天地,或者像一个饥寒交迫的穷人张目凝望那些贵族与富豪,他们生活优裕,有教养,营养充足,因而漂亮潇洒,容光焕发,手指光洁。

“最后出现的是你,约瑟夫,我满心欢喜,脑海里浮现出新的希望。你正穿过庭院,我在你身后从步态上认出了你,立即喊叫你的名字。终于见到了有思想的人!我心里暗暗思忖,可能是朋友,也许竞是敌手,不过无论如何总是一个可以与之交谈的人。这个人确实是彻底的卡斯塔里人,不过卡斯塔里精神还没有把他凝结成一副面具和盔甲。他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当时你必定看出我多么高兴,又对你寄托着多大希望,事实上你也极其殷勤和有礼貌地转身朝我迎面走来。你记得我,我对你也非泛泛之交,再度见到我的脸使你愉快。因此我们短暂而快乐的问候也并不在庭院里告一段落,你还邀请了我,你为我奉献、牺牲了一个傍晚。但是,亲爱的克乃西特,那是怎样一个傍晚啊!我们两人都受尽了折磨,我们尽力显得谦逊,客气到了近乎公事公办的程度,我们艰难地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多么无聊乏味的谈话啊!别人对我冷淡倒还罢了,和你相会更加糟糕,这种心力交瘁的叙旧之举才真正让人痛苦呢!那个傍晚终于彻底消灭了我的幻想。它无情地向我宣告:我不是你们的同伴,我不追求你们的目标;我不是卡斯塔里人,不是宗教阶层中的一员;我只是一个令人累赘的蠢货,一个缺乏教养的外人。然而这一切都是用无可指摘的彬彬有礼的举止表现的,一切失望和不耐烦都掩藏在完美的面具之后,对我而言,这才是最糟糕的状况。倘若你斥责我,非难我说:‘你是怎么搞的,朋友,怎么堕落成这样?’也许倒会打破坚冰,我也可能快活起来。然而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我看到,我的归属卡斯塔里感纯属瞎想,我对你们的敬爱,对玻璃球游戏的兴趣,对伙伴关系的寻求,统统一无是处。青年教师克乃西特有礼貌地接受了我这次令人厌烦的华尔采尔之行,他牺牲了整整一个傍晚,忍受着折磨与无聊,随后以无懈可击的礼貌打发了我。”

特西格诺利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满脸痛苦,向游戏大师瞥了一眼。那一位只是静静坐着,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模样,脸上展出一丝十分善意的微笑望着自己的老朋友。由于特西格诺利中断了谈话,克乃西特的目光便停留在他脸上足足有一分钟左右,神情温厚,向朋友表达着一种抚慰之情。

“你还微笑?”普林尼奥激动地叫嚷说,尽管还没有发怒,“为什么笑?你认为一切正常么?”

“我得说,”克乃西特笑着回答,“你出色地描述了事件的过程,太出色了。事实如此,精确得丝毫不差,也许甚至连你说话声调中那种残留的委屈和谴责感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事实,不仅为了倾诉,也为了完整生动地把当年场景再现在我面前。而且我还认为,尽管你显然坚持着老眼光,你心里的冰块也令人遗憾地没有化解,然而你的故事叙述却很客观正确——两个青年同陷一场尴尬困境的故事,两个人不得不互相伪装,而其中一个人正是你自己,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不仅没有除去假面具,反而用一种快乐的外表来遮掩当时的处境所导致的内心痛苦。看来你直到今天仍然把责任归咎于我,尽管唯有你才可能改变当时的处境。难道你果真看不清问题的症结?无论如何我都得说你今天的描述十分精彩。我确实又重新目睹了那个奇怪傍晚的全部尴尬景象,刚才有一忽儿,我仿佛又觉得必须克制自己,又有点为我们的行为惭愧了。是的,你的叙述完全正确。能听到如此精彩的叙述,我非常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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