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在大学里专事政治研究,那里的情形太让人失望了!大学生们说话的腔调,他们的一般教育水平以及他们的社交生活,还有一些教师们的个人品性,总而言之,一切都和我在你们中间习以为常的情形大相径庭。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为自己世俗世界辩护而攻击你们的世界时,曾经何等赞颂那种朴实无瑕的单纯生活吧!倘若那是一桩必须惩罚的错事,那么我事实上已经受到严厉处罚了。因为这种天真无邪的纯朴本能生活,这种孩子气的未受污染的纯真之人,很可能还存在于农民、手工匠人中间或者还存在于其他什么地方,但是我却一直未能找到,更无庸说分享这种生活了。你也总还记得,我曾夸大其词地批评卡斯塔里人,嘲讽他们的等级森严礼仪和傲慢精神?如今呢,我发现,我这个世界里的人也同样恶劣,他们缺少教养,幽默粗俗,愚蠢地局限于实际、自私的目标,却又居然藐视别人。他们天性狭隘,却自命尊贵、神圣、出类拔革,自以为远远超出了我这个华尔采尔最华而不实的精英人才。他们有的人嘲笑我或者拍拍我的肩膀,有的人则以一般俗人反对一切陌生高尚事物的态度,公开憎恶我身上所显示的卡斯塔里特性。而我下定决心把这种憎恶当作嘉奖加以接受。”
特西格诺利说到此处,止住话头,朝克乃西特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厌烦。他遇到了朋友的目光,发现他正友好地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觉得十分宽慰。他看出克乃西特是在敞开心怀倾听,既不是随随便便听人闲聊,也不是饶有兴味地听一个有趣故事,而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就像在静坐默修一般。他这时还看到克乃西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纯净的善良愿望,那种近似儿童的赤诚热情目光,使普林尼奥心里不禁一震,因为他在这同一个人的脸上竟然看到了如此迥异的表情,因为他曾整整一天惊叹欣赏朋友处理繁复的日常工作和公务时的既有智慧又具权威的神态。普林尼奥如释重负,便继续往下讲道:
“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否有益于人,或者仅仅是一种误会,或者还具有一些意义。倘若它真有什么意义,我想也许应该这么描写:在我们时代里有这么一个具体的人,他有一次在一种极清楚、极痛苦的状态中认识和体验到卡斯塔里已远远背离了自己的祖国,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我们的祖国和那个最高尚的教育学园及其精神已变得大相径庭,我们国家的肉体与灵魂,理想与现实,早已和他们的背道而驰了,他们相互的认识何等微少,又多么不乐意进一步相互认识。如果我这一辈子真可以有任何理想和使命的话,我就要尽全力综合协调这两大原则,成为两者之间的调解人、翻译和仲裁者。我已经尝试过,却失败了。今天我当然无法向你叙述我的全部生活,即使全说了,你也未必全能理解,所以暂且先把我尝试失败的具体情况向你介绍一下。
“当年我进入大学从事研究的初期所面临的难题,倒不全由于我是来自卡斯塔里的模范学生而受到嘲弄或者敌视。相反,倒是那几位把我的精英学生身份视为荣誉的新朋友,却给我带来了麻烦,甚至可说是更大的困境。是的,我得承认,也许最大的难题在于我自以为是,想去做不可能的事,想把卡斯塔里式的生活溶入世俗生活之中。我最初确实没有感到有什么困难,我按照从你们处学来的规则生活,坚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觉得似乎也适合于世俗生活,似乎鞭策了我也卫护了我,似乎能够让我保持精神饱满和内心健康,更重要的是加强了我拟以卡斯塔里方式绝对独立地度过自己研究年代的决心,我只依照自己的求知欲望向前行进,而不走迫使一般大学生们必走的学习道路,也即让大学生们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全彻底地学会一门谋生的专长,丝毫不考虑每一个学生发展自由和博大精神的可能性。
“然而,事实证明卡斯塔里赋予我的保护不仅非常危险,而且也颇可怀疑,因为我并非要成为弃世隐居的灵魂平静者而必须以静坐保护心灵的安定。我的目标却是征服这个世界,我要了解这个世界,同时也逼迫它了解我;我还要在肯定这个世界的基础上尽可能地更新它,改良它。是的,我要竭尽全力把卡斯塔里和世俗世界拉到一起,让他们和谐协调。每当我经受了一些失望、争执或者激动之后,我总是往后退回静坐潜修之中,起初确实有效,每次静修都能松弛精神、吐故纳新,都能让体力恢复到最佳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发现,恰恰正是这种静坐入定,这种培养训练性灵的手段使我孤立了自己,让我在别人眼中成为怪物,而且使我无法真正了解他们。我也才真正明白,若想真正了解他们,了解这些世俗的人,只有重新变成他们一途,我必须放弃优越感,甚至也不得以静修作避难所。
“当然,我也可以用另外一种较为掩饰的方法来描述自己的变化过程。情况也许是,或者很可能仅仅出于一种简单的事实:因为我没有了同学同练的伙伴,没有了老师的监督指导,没有了华尔采尔那种保护和疗治精神的整体气氛,我便逐渐丧失了修练能力,变得松懈懒散,以致陷于陈规陋习之中不能自拔。每逢良心受到谴责之际,为了找借口原谅自己,便胡说陈规陋习乃是这个世界上人类的表征,让它几分,便可获得周围环境的谅解。但是我不想对你掩饰事实的真相,我也不愿意否认和隐瞒自己曾苦苦挣扎和奋斗,甚至屡犯错误的事实。这个问题在我是极严肃的事情。不管我如何努力让自己纳入有意义的轨道,不管这是否仅为我的幻想而已,不管怎么说,我当然失败了。总之,世俗世界强过于我,最终慢慢制服了我,吞噬了我。情况竟如此符合我们当年的论点,生活好似确切接纳了我的意见,把我造就为世俗的模型,这个世俗世界的诚实正直、天真纯朴、健康强壮,连同他们的总体优越性,都是我在华尔采尔辩论中针对你的逻辑竭力为之赞誉辩护的论点。你总还记得吧。
“现在我必须提醒你另外一些事情,这件事你也许早已忘记,因为它对你毫无关系。这件事对我却意义重大,它对我而言,不仅重要,而且可怕。我的大学时代结束了,我必须适应自己的新情况,我已失败,不过并非彻底完蛋,应该说,我内心里始终把自己视为你们的同类,并且认为,我作出的这种或那种调整和舍弃,与其说是遭受失败的结果,不如说是一种处世智慧和自由抉择。因而我仍然牢牢保持着青年时代的若干习惯和喜好,其中便有玻璃球游戏,也许这并无多大意义,因为一则缺乏经常训练,二则没有水平相当,甚至胜过自己的游戏伙伴,技艺也就不可能提高。一个人单独游戏至多也仅能够用自问自答替代诚恳严肃的对话。总而言之,我的精英学校出身曾让我不知所措,我为保存自己的玻璃球游戏技艺,我的卡斯塔里精神,为了这些有价值的财富,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当年我有些对玻璃球游戏颇感兴趣却很外行的朋友,每当我向其中某一位简略介绍游戏的格式或者分析某一场游戏的一个片断时,我常常感到对方全然无知,似乎面对着一种魔术。我在大学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时候,曾到华尔采尔参加了一次玻璃球游戏讲习班,重见了这片田地和小城,重临了母校和学园,不免悲喜交集。你当时不在,去了蒙特坡或者科普海姆,这里的人把你说成一个往上爬的怪物。我参加的这个讲习班其实不过是为我们这类可怜的俗人和半吊子举办的一个暑假短训班而已。尽管如此,我依旧努力学习,课程结束时我获得了最普通的‘三等’资格,并为之沾沾自喜,因为这是一个及格证明,是一张准许参加今后各类假期课程的通行证。
“后来呢,又过了若干年,我再一次兴致勃勃地报名参加你的前任主持的一届假期讲习班,我尽力作好准备工作,打算在华尔采尔显示一番。我细细温习了以前的作业本,又复习了集中心力的练习,总之,我尽了最大的能力把自己调整到适宜参加训练班的程度,就像一个真正的玻璃球游戏选手为参加年度大赛作准备那样。于是我又来到华尔采尔,因为间隔了几年,便又感到了陌生,却也同时深受吸引,好似回到了一个已失落的美丽故乡,甚至连家乡话也说不利落了。这一回我总算如愿以偿与你重逢了。你还记得么,约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