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克乃西特收到了讣告。他匆匆赶到蒙特坡,看到老人安祥地躺在灵床上,瘦削的脸容凝缩为一幅静谧的古日耳曼或者古阿拉伯的文字图案,虽然无法辨认,却仍然向人们散放着微笑和极乐的幸福。克乃西特继音乐大师和费罗蒙梯之后在葬礼上致悼词,他没有讲述这位光辉音乐圣哲的成就,没有提他为人师表的伟大,更没有说到他作为最高教育当局元老的仁爱智慧,而只是讲述他垂暮和临终前的慈悲景象,谈论他精神上的不朽之美,凡是曾与他共度最后时光的人都享受过他的恩典。

我们从许多材料中了解到克乃西特极想替老音乐大师写传,却因公务繁重,无暇抽身。他早已习惯于克制自己的私人愿望了。克乃西特有一次曾对一位教师说:“很可惜,学生们不能够完全明白自己目前的生活多么丰富和快乐。我做学生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我们忙着研究,忙着工作。我们不浪费时间,自以为称得上勤奋好学,——但是我们几乎不清楚自己做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利用这种自由能够做些什么。随后,突然接到了宗教当局的召唤,派给了我们任务,一个教职、一个使命、一个官位,从此升到了更高的地位,不料就此陷入了公务和责任的罗网,人们越是想挣脱,却被围困得越紧,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又必须按时完成它们,而且每日的公务都远远多于办公的时间。事实如此,我们则能忍受而已。但是每当我们在大礼堂、档案馆、秘书处、接待室以及小型会议和公务旅途中忙得不亦乐乎之际,偶尔想到了我们曾经拥有又已失却的自由,想到了我们自由选择工作的自由,不受限制地广泛研究的自由,我们就会在这一瞬间非常渴望那些日子,而且会设想自己若能再度拥有这份自由,定要彻底享受和充分利用它的潜能。”

克乃西特在发扬自己属下官员和学生各不相同的为宗教团体服务的秉赋上,有着过人的精细分辨能力。他小心慎重地替每一项任务、每一个职位挑选合适的人才,根据各种记录文字来看,证明他对各种问题,尤其是不同性格的判断极其确切。同事们都很乐意向他讨教处理各种疑难性格的难题。譬如已故音乐大师那位最后的得意门生彼特洛斯的问题。这位青年属于那种静静的狂热分子,在服侍可敬的大师期间,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独特的伴侣、护士和信徒角色,直至大师逝世。但是当这项任务自然终止之后,他却当即陷入了抑郁悲伤状态,当然,大家谅解他,也就容忍了他一段时间,然而,症状随日俱增,使现任音乐大师罗德维希不得不予以认真关注。因为这个彼特洛斯硬要留在老音乐大师逝世的小园亭里,他住在那里,守护着这间小屋,谨慎地把屋内的陈设和家具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甚至把已故者的居室当作圣殿,老人的躺椅、床榻以及那把古琴都成了不可接触的圣物,他除了悉心照看这些遗物外,唯一的其他活动就是守护和照料自己敬爱的先师的坟墓。在他眼里,终身崇拜死者应是他的天职,他要永远看守这一纪念圣地,好似他是一个庙宇的奴仆,他也许想让这地方成为人们朝圣的圣地吧。老大师下葬后的头几天,他拒绝进食,后来仿效老大师临终前进食的量度,每天仅吃一点点东西,人们觉得他大有步先师的后尘,随同敬爱者同赴黄泉的意向。但是他难以长久坚持这一作法,不久便改变主意,想做一个园亭和墓园的永久看守人,把这个地方变成永恒的纪念场所。这个年轻人的行为清楚地显示了他性格执拗,在经历过一段令他留恋的特殊生活后,不愿再回返普通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显然他暗暗感觉自己已不能胜任往昔的工作了。“附带告诉你,那个曾奉派陪伴已故音乐大师的彼特洛斯肯定是疯狂了。”这是费罗蒙梯在一封致克乃西特的短简里的尖刻报道。

蒙特坡这位音乐学生的问题自然不需华尔采尔的大师亲自操心,更不必插手蒙特坡的公务而加重工作负担。但是彼特洛斯的情况越来越糟,他被强行赶出了园亭,然而他的悲伤并未随着时日而消退,甚至到了孤立自己、避不见人的地步,以致一般的犯规处罚对他全无用处,他的上司们知道克乃西特对他颇有好感,于是现任音乐大师办公室的官员便向克乃西特征询意见和帮助,与之同时,他们把这个不听话的学生送进了医院的隔离室进行观察。

克乃西特原本不乐意介入这桩麻烦事件,后来想起这个青年也曾一度有助于自己的思索,最终决定也试着加以援手,便把事情接了下来。他先建议将被特洛斯置于他的呵护之下,请人们视彼特洛斯为健康常人,允许他单独出门旅行。克乃西特在公函里附了一份简短、语气亲切的邀请信,请彼特洛斯到华尔采尔略事逗留,他很希望知道老音乐大师临终前几天的情形。

蒙特坡医院的医生勉强地同意了这个办法。人们把克乃西特的邀请转交给青年学生,情况正如克乃西特所预料,处于糟糕被囚状况中的彼特洛斯,眼下最受欢迎,最求之不得的事情,莫过于快快逃出这一灾难场所。彼特洛斯立即同意旅行,毫不反抗地接受了正规饮食,一拿到旅行证件就徒步出发了。他平平安安地抵达了华尔采尔,由于克乃西特吩咐在先,大家对他种种漫不经心的举止只当视而不见。彼特洛斯被安排在来档案馆工作的客人们之中,这让他感到自己没有被视为犯过错的人、病人,或者任何脱出常规的人物,事实上,他也没有病到不知道重视这种舒适气氛的程度,因此也就顺顺当当踏上了这条为他铺平的重返人生之路。彼特洛斯初到的几星期里,确乎给游戏大师添了不少麻烦,克乃西特先安排他一项工作,要他把已故音乐大师最后的音乐演奏和音乐研究在严格监督下作出详尽记录,又让他在档案室里做一些小小的日常工作,借口说眼下档案室缺人手,工作忙不过来,希望他能抽空去助一臂之力。

总而言之,大家相帮这位误入歧途的学生重又踏上了正路。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显然已可纳入正常轨道之时,克乃西特开始以简短的交谈对他施加直接的教育影响,逐渐消解这位青年的妄想;把已故大师当作偶像进行崇拜,这种行为在卡斯塔里既不受尊重,也不会获得许可。但是彼特洛斯表面看来似乎已经痊愈,但实际上始终未能克服重返蒙特坡的畏惧心理,于是他只得到华尔采尔一所精英学校去担任低年级的音乐教师,从此他就一直颇为受人尊敬。

关于克乃西特在治疗和陶冶精神和心灵方面所做的工作,实例颇多,然而更重要的是他那种温和品性的巨大感化力量,许多青年学生就像当年克乃西特受老音乐大师教化一样,因克乃西特而体验了真正的卡斯塔里精神。所有这些感化人的例子都表明克乃西特在性格上毫无毛病,是一个十分健康和平衡的人。然而他竭力关心帮助那类具有危险性格又思想不稳定的人物,如:彼特洛斯或者德格拉里乌斯;他似乎又在暗示自己对卡斯塔里人的此类病症或者对病症缺乏抵抗力有着特殊警惕性和高度敏感性,也暗示他自第一次觉醒之后便对卡斯塔里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和危险始终高度关注,从未懈怠放松。与此同时,我们的多数同事却大都轻率地不愿正视这种危险,和他的清醒勇敢相差甚远。我们揣测,在当时的当权者中,大部分人也已看出这类危险,却基本上置之度外,克乃西特的策略可称是不同凡响。他看清了这些问题,或者应当说他因为熟悉卡斯塔里的早期历史而把在危险中生活视作必然的奋斗。克乃西特因而肯定并且乐意面对这些危险,而他同时代的多数卡斯塔里人却宁肯只把自己的团体和团体内的生活视作一种恬静的田园生活。此外,克乃西特还在约可布斯神父论述本笃会教派的著作中汲取了若干观念,如把教会视为一种战斗的社团,把虔诚视为斗争的主场。这位老人有一次说道:“不认识恶魔与鬼怪,不与它们进行持久的斗争,便不存在什么高尚和可敬的生活。”

在卡斯塔里高层人士之间很少有亲密的友谊关系,因而我们发现克乃西特任职最初几年里未与任何同事建立私人友谊时,丝毫也不觉奇怪。克乃西特极喜欢科普海姆的那位古代语言学家,对团体当局的领导成员们也深怀敬意,但在领导层的工作氛围里,几乎排斥了一切个人的以及私人的感情,一切务求不偏不袒,客观求实,以致几乎不可能产生任何超越公务关系之上的亲密关系。然而对克乃西特而言,仍有一种友谊还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涉及最高教育当局的档案都是不供借阅的秘密档案,因而我们仅能通过他偶尔与朋友们谈及这方面的内容的交谈中去进行推断。克乃西特担任大师初期,出席高层会议时似乎总持缄默态度,除非必须由他本人提出倡议之类时才开口说话。我们听说他很快就学会了高层领导的传统的交往语凋,掌握了那种优雅、机智和愉悦的态度,并熟练地运用于实际之中。众所周知,我们教会组织的头头们,各学科的大师们,还有团体当局各部门的领导人相互来往时,无不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种正规场合的礼仪姿态。我们说不清这种情况始于何时,然而确已成了他们的习惯,尤其当他们彼此间争议越多或者涉及了重大问题,他们的礼数也越发严格越发周到,好像这是什么必得遵守的神秘游戏规则。我们揣测这种礼仪可能是与卡斯塔里其他传统功能一起传下来的重要功能,首先是它的安全阀作用:人们在讨论问题时运用超乎寻常的礼貌语气,不仅可使辩论人避免情绪冲动,有助十令人保持完美的态度,更可借以保护宗教团体和最高教育当局本身的尊严。用庆典的礼服,用神圣的面纱把他们遮掩起来的理由大概也就在此,尽管这种微妙的恭维艺术经常受到学生们的嘲笑。在克乃西特时代之前,他的前任托马斯·封·德·特拉维就是一位精通此道的大师。不过,就这一艺术而言,克乃西特不能算是他的后继者,更不是他的仿效者,而是一个古老的中国的信徒,他的礼数较少讥讽,更多的则是诙谐。但是,他也在自己的同事们之间被奉为精于礼数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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